[原创]驴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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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弹 2005-12-11 22:46:32

                                              驴  道

                                                 杜光辉

                                                 (一)

天奇牵着毛驴刚迈出厦房的门槛,就被迎面的风雪打得皱了下眉头,把手里的杠子朝胳肢窝一挟,紧缩脖子走进风雪世界。满目黑漆,分不清天地阴阳,只能凭感觉知道雪很大风很猛。风声中夹杂着树枝被刮断的脆响,天地间充满了悲哀的号叫。天奇和红毛叫驴都低着头,硬挺着朝暴风雪深处走。天奇觉得世界要毁灭了,任何东西都被漆黑淹没了。看不见山颠,看不见土源,看不见树木,看不见田野,连这条走了千百个来回的小路也看不见,只是凭感觉在走。红毛叫驴的蹄子敲打着积雪,落在冻得梆硬的土路上,发出敲打积雪的声响。天奇迈着八字步跟在红毛叫驴的屁股后头。他感到积雪在脚下的碎响,像承受不了他体重的呻吟。他的脚掌感到了鞋底的结实和贴在上面的慰贴。

离勤琴家还有两里来路,勤琴是他结拜哥的亡妻。蓦然间,他心里泛出莫名其妙的恐惧,好像茫茫小路前方有巨大的灾难等待自己,心也不住地缩紧了。右手把挟在左胳肢窝里的杠子摸了下,胆子壮了。

风越猛,雪越大,天地混浊。要是往常,走上一二里路身子就热乎了,今黑身子老是热不起来,塬上连避风的挡障都没有,由着风雪的性子闯。离勤琴家不远了,最多一里来路。他似乎感受到了勤琴热炕的温馨。他不止一次地坐在热炕头上,让勤琴伺候吃喝,享受着嫂子与小叔子间的亲情。但是,他心底深处还悬着恐惧,这个季节,地里的野物都冬眠了,靠食肉为生的狼族难以混饱肚子,变得格外凶残,碰到肉类动物会不顾一切地扑食,他总觉得饿狼在看不见的地方窥视自己,随时可能向自己扑来,由不得用右手摸了下左胳肢窝里的木杠。这是根长四尺的粗柞木棍,很结实,砸到狼身上任何部位,狼都休想再扑上来,他相信只要有这根木杠,来上三五只饿狼不在话下。

猝然,有人在右肩上拍了一下。他头发一奓,头皮一阵发麻,冰飕飕的感觉一下子延伸到尾巴骨上,狼 ! 他大脑皮层立即闪现出这个警告。十多年前,他初走上驴道时,就听老辈赶驴人说,有种狼凶残而狡猾,它遇到难以扑倒的对手时,就迂回到人背后装成熟人的样子把双爪猛搭到人肩上,人都要转头看谁,它就趁机咬住人的喉咙,使人当场毙命,成为它一顿美餐。天奇在瞬间内,就想出了对付的办法,故意把头朝右歪了下装成转脸后看的样子,柞木杠却从脖子跟前伸过去,饿狼以为那就是天奇喉咙,狠劲一口咬上去。几乎同一瞬间,天奇右胳膊搂住了狼头,身子朝前一躬,凭腿的蹬力胯的扭力胳膊的摔力,组成极强的爆发力,把饿狼狠劲摔到身前的地上。饿狼还想挣扎起来,他又双手抡起柞木杠,对着狼的脊梁就是一下。狼四腿蹬了一阵,溅起一团雪雾。天奇看着它蹬不动了,才冷笑着骂:“狗日的,还想日弄我,爷在这条道上跑了十多年咧,啥样的狼没见过 ! ”

红毛叫驴早吓得后腿垮了半截,大腿根处的东西一股一股朝出尿。

“看你这样子,一个毛狼就把你吓趴下咧 ! ”天奇轻轻在红毛叫驴背上拍了几下,又顺毛扑籁了一阵。

“驮上。到了木林嫂子家里,把狗日的剥了皮,明个又有狼肉吃咧 ! ”天奇掂起狼的后腿,朝驴背上的驮架上一搭,又往驴尻子一拍,说:“走吧 ! 再有半里就到木林嫂子家咧,到那里咱歇上一阵再走。”

红毛叫驴走开了。天奇才觉得浑身肌骨酥软,冒出淋淋冷汗,真想一屁股坐在雪地歇上一阵。但是,心里的恐惧使他不敢放松一丝警惕。在冬季,狼们常常是成群结队,说不定自己立即就又遭到狼群的围攻。他打起精神,从红毛叫驴背上抽出皮绳,绕了一个大圈。一手提木杠,一手提绳圈,精力全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听着四周的动静。

又走了三十几丈,红毛叫驴猛然停住脚步,身子软塌直往后退。同时,天奇也发现前方几丈远闪烁着几对绿光点,一动不动盯着这里,他又仔细看了一眼,三对绿光,他从绿光的亮度判断出是三只年富力壮的狼。浑身筋骨猛然充满生机,肌肉、细胞又生出急于拼搏的力。他又清醒地知道,这是三只饥饿到极点的健壮的狼,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和红毛叫驴。自己刚和那头饿狼拼过,尽管没有费多大劲,但精神过度紧张体力消耗很大,如果和这三只狼硬拼,自己不死也得带伤,在极短工夫里,他大脑里形成了作战方案,和狼斗心眼,走到勤琴家就不怕了。狼轻易不敢进人的院子。他迅速把右手里的绳圈抖开,对着狼群猛地向前一抻。狼们一惊,转身就逃。一逃就是十几丈远,又转过身子,绿球球的光亮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和红毛叫驴。“狗怕弯,狼怕圈”。狼多疑,看见圆圈就以为是人编的圈套。关中人为了防狼祸害,就在院墙、围墙上用白灰画满圆圈,狼望见就逃。此时,天奇生装胆大,做出乘胜追击勇往直前的样子,右手抡绳圈,左手提木杠,对着狼群冲上去。狼们稳坐不动,盯着天奇。天奇心里发虚,万一冲到狼群跟前,狼群和自己厮斗起来咋办 ? 但是,他如果表露出丝毫畏惧,被狼看出破绽,狼群会更加拼命地向他和红毛叫驴扑撕,他一个人难以对付三只不要命的饿狼。他一步一步冲向狼群,狼群还是稳坐不动。这是一场人与兽间意志和胆量的交锋,三十步,十五步,十步,六步,眼看就要冲到狼群跟前了。最前头的狼看着快要抡到自己头上的绳圈时,胆量和意志垮懈了,长嗥一声转身就逃。另两只狼见头狼逃去,也长嗥一声转身逃去。狼们后腿蹬起的冰雪溅到天奇身上。

天奇和狼们斗斗停停,停停走走,较量了七八次,才走到勤琴家里。在勤琴家休息了一会儿,估摸狼们离开了,才又赶着红毛叫驴上了道。




---此帖由在2005-12-11 23:04:5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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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导弹 2005-12-11 22:48:44

                                                 (二)

天还没有亮,在厦沟煤窑煤场上已经拴满了驮煤的毛驴。叫驴、草驴、骟驴、红毛的、黑毛的、杂毛的,有二百来只。毛驴的头上都套有草料袋,毛驴们全神贯注地咀嚼着袋里的草料,时有叫驴仰起硕大的笨头对着接近黎明的星空,嘴在料袋里发出一阵吼。声音被草料袋隔阻,但宏浑雄壮,还是冲破草料袋的帆布,荡彻在岭地静寂的夜空。此时,崖畔下谁家的公鸡发出一声浩然长鸣。随之,引起许多公鸡的响应,争相竞啼。但岭上仍没有人影。冬天正是庄稼人恋热炕头的好时光。世上还有比搂着婆娘睡热被窝再受活的事情吗 ? 唯有赶驴汉子们早早地离开了婆娘和热炕,来到这里。冻得招架不住,就从岭上抱来干柴枯枝包谷杆,生起—堆一堆的火,挤围着火堆抽早烟。火堆的草木灰里埋着自带的包谷饼子、蒸馍、窝窝,也有不多的白面锅盔。不大工夫,又从灰里刨出烤得焦黄的吃食。相互谦让之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嘴里嚼着吃食还停不下胡吹乱谝,无非是各村各堡的奇闻轶事、男女奸情,给只能填充肚囊的吃食伴佐了美妙的调味品。同时,眼睛还不时向煤窑旁边的小屋子张望。里面睡着煤窑的帐房先生。窗户上仍漆黑,帐房先生还在热炕上受活哩。

东方微曦。一道朦胧亮色在山岭头上显出,一丝一丝向中天漫延,逼退了夜的漆黑。这时,小屋的窗户亮了,几个蹲在窗下烤火的过称人急忙站起,把绳子、抬扛、大秤又料理一番,走到屋门跟前。小屋里一阵细碎响动之后,屋门才打开,干瘦的穿着长袍马褂的帐房先生走出来。向煤堆旁的红漆木桌走去。几个过秤汉子慌乱跑过去,用袖子擦去太师椅和桌上的煤灰。赶驴汉子们都离开了火堆,跑到毛驴跟前取下驴背上的口袋,又向煤堆跑去。装煤是赶驴人的事,煤装好后由过秤人称,向帐房先生报出数目。帐房先生就一边记帐一边拨拉算盘珠子,随之向赶驴汉子报出钱数,赶驴汉子赶忙把手里的麻钱交给人家,把煤袋在驴背上驮架好,就急急慌慌往渭河边的草镇赶,卖给煤店就可从中挣出脚钱。

帐房先生没有像往常样坐下,直挺挺立在红漆桌前,对正忙活过秤的汉子摆了下手,说:“稍停一下,我有话说 ! ”正在忙活的过秤汉子急忙停住,肃立在他跟前。帐房先生昂着枣核样的脑袋,瓜皮小帽在晨曦里显得滑稽刺眼。他用目光把四周逡视了一下,高声对围在四周的赶驴汉子们说:“诸位乡党,鄙人奉东家之命,有一事不得不如实奉告。本煤窖由于成本骤增,煤层稀薄,收不敷出,不得不提高煤价。东家让兄弟转告各位,每百斤增三个板钱。万望各位乡党见谅 ! ”

天上满了黑苍苍的云块,地上全是黑茫茫的煤面。吆驴汉子的黑棉袄、黑脑袋、黑脸膛融进黑色世界里。

二百多名吆驴汉子傻愣了,煤场上一片寂静,几只叫驴不甘寂寞地吼。

一只毛驴驮二百斤煤,一天挣二十个铜钱。这一下就少挣六个,对于这些穷得起五更爬半夜苦挣苦劳的穷户人家来说,比刀子砍下都要命。这些人自幼都在驴道上长大,多是子承父业,祖祖辈辈以吆驴驮煤为业,家无耕地半分,人无谋生手艺,离了吆驴驮煤就绝了一家老小的饭食。

吆驴汉子们中间有了叽喳,没人出面说话。帐房先生落坐太师椅上,等候了半天不见有人要称煤,又说:“就是这价,诸位愿买就过秤,不愿买就回去,两不相强 ! ”

吆驴汉子仍然没人出面说话。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 , 价钱由卖主定,买主嫌高可以不买,卖主嫌低可以不卖,买卖不成仁义在,谁也不该把谁咋样。

帐房先生又等了一会,站起身子对吆驴汉子们抱拳拱了下,说:“劳驾各位空跑一趟。我要回家吃赶早饭啦。谁愿意买煤,请稍候片刻,不愿买者请打道回府 ! ”又对支应着等侍吩咐的称煤汉子说:“你们也回去把早饭吃了,吃毕就赶快来 ! ”说完,将长抱撩了下,走了。

“天奇哥,咱们咋办 ? ”妻弟省省走过来。

“日他先人,这不是坑害咱们是啥 ! 多少年都是这个煤价,偏偏这阵就不行咧 ! ”天奇气愤不过地吼骂起来。

听到他的吼骂,吆驴汉子全围上来,七言八语问他怎么办。

本来,天奇的仗义、胆略、豪爽就在这群吆驴汉子中享有极高的威信。

天奇一时也不知该咋办好。买吧,明摆着叫窑主坑,买一回就成了规矩,以后吆驴人的子子孙孙都要叫人家坑。不买吧,都有一家老小,就驮煤挣饭吃。三天不上驴道,家里就要断锅,总不能叫这二百来户人家都饿死。

“我有个打算,就看咱们心齐不齐。”天奇思谋了半晌有了主意。

“啥打算 ? ”

“狗日的挖的煤全靠我们驮。我们不买他的煤,他狗日的煤卖不出去,等于一堆废土。他们也着急 ! ”

“他们一年半年不卖煤,家里也不会揭不开锅。咱们三天不驮煤,一家人的嘴就得吊起来 ! ”省省还有顾忌。

“这就看谁能抗过谁啦,他们也有一大群挖煤的穷人,三天不下煤窑家里照样揭不开锅。窑主不卖煤,那帮穷人也要跟他闹,甭看是主家,挖煤全靠这些穷人。这帮穷人闹起来他也得不到啥好处。弄不好把水眼捅开就毁了他狗日的煤窑。咱们齐心协力跟他抗,谁能抗过谁就是赢家 ! ”

“对,咱们齐着心跟他狗日的抗 ! ”

“咱要是抗不住,下辈子驮煤人就得跟着倒霉 ! ”

二百多个汉子吼喊起来。

“咱们定下来咧 ! 从今个开始,都不买他狗日的煤,啥时候降了价咱啥时候再来买。这些日子里,咱干些旁的事情挣吃的,实在揭不开锅了跟乡党借点。要是有人抗不住了,来买煤咋办 ? ”天奇担心这个计划被自己人毁掉。

“谁驴日的抗不住放狗日的血 ! ”一个赶驴汉子吼。

“对,放狗日的血 ! ”

“砸断狗日的腿 ! ”

众人都跟着吼。

“这可是大家订的规矩,谁要是坏了大家的事情,到时候甭怪我跟你过不去,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

“把驴赶回去 ! ”天奇解开红毛叫驴的缨绳,打头走了。

“姐夫,真的回去 ? ”省省拽了下他的衣襟,

“不回去干啥 ? 你想叫这帮人放你的血砸你的腿 ! ”天奇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省省说:“你去给窖上传个话,煤价要是降下来,叫他派人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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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导弹 2005-12-11 22:50:09

                                               (三)

第四天头上还不见煤窑来人,天奇心里就有些发虚。这帮和自己一道赶毛驴的穷人们,家里没有几天的存粮,有的甚至难有隔夜之食。拖一天,二百来户千把口子人就饿一天。自己还好说,一家俩口人一个勺子两只碗,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这几天不知咋么过的。心里发虚,就六神无主尻子坐不安稳,又不愿上煤窑探个究竟,就在院子里转,像只中了邪的野狗。婆娘玉巧吓得不敢近前。到了半后晌,他憋不住了,对站在房檐下悄悄望他的玉巧吼:“我到草镇逛逛,你在家把红娃照看好 ! ”

草镇是个水陆码头。

渭河面很宽很平,上溯到甘肃下流到风陵渡。河边泊着七八只木船,都落下了帆下了锚,等着装贷卸货。河中间还有几只木船,有的张着帆,有的没有张着帆,一队纤夫负着粗壮的麻绳,狠劲俯着身子,沿着冰冻的河滩向上游挣扎。一串雄浑的号子也在渐渐消失。青砖瓦房和土墙草房相间的镇舍,开着剃头铺子、杂货铺子、铁匠铺子,中药堂和饭馆。镇子南头挨河沿的地方,有家煤店,专司买煤卖煤生意。买了吆驴汉子的煤,再卖给船家、车户。于是,煤店常年都有木船车马往来,生意兴隆。

天奇穿过镇街走到煤店,老远就看见十几个吆驴汉子往舱上卸煤。心里一惊,不祥的兆头涌上大脑,立即加快步子连颠带跑过去。赶驴汉子老远看见他过来,急停下手脚,眼睛一瞥一瞥瞅他。

“你们这是咋啦 ? ”天奇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直喘粗气,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目光进射出难以压抑的凶气。

赶驴汉子们朝低着头的省省瞥了一眼,没敢吭声。

“省省,这是咋回事 ?! ”天奇又把凶狠投向妻弟。

“姐夫,不是我不想抗下去,实在是家里没有粮吃啦 ! 咱妈那么大岁数,一天光吃红苕叶子还行 ? 我不出来挣点,家里非饿死人不可 ! ”省省走到天奇跟前,老老实实的恭顺模样。

“你为啥不到我这来 ? ”

“俺姐是个病病身子,你挣钱还要养活木林婆娘,日子不比我宽敞 ! ”

“这些话都甭说咧,那天赶早在煤场大家伙定的啥规矩 ?! ”

……省省吱晤半天没说出啥话。

“他们几个驮煤是不是你带的头 ? ”

“我一去驮,他们就跟着驮开咧 ! ”

那些吆驴汉子围上来,朝天奇哈着腰说:“天奇兄弟,我们也知道窑主坑我们,可多少挣点总比一点不挣强。要不,家里非饿死人不可 ! ”

“我不管这些,那天订规矩时你们在不在场 ?! ”

吆驴汉于们都不言传了。

天奇也不说话,望着阔荡的河面。河面有流水的碎响。吆驴汉子都傻站着,不敢动弹。好半晌,天奇才对他们说:“你们分头去给伙计们说下,明天都到窑上驮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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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导弹 2005-12-11 22:51:33

                                                  (四)

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前些天下的雪尚没有消融。干冷,天上的残星冻得直颤。一轮瘦月斜在深邃的苍穹,如被冰块打磨过。一群晨起的鸟儿聒噪着从煤场上空飞过,落下几滴鸟屎,钉在吆驴汉子和毛驴的身上。煤堆上的积雪也没有消掉,煤堆比往日增大许多。二百多个吆驴汉子全聚在煤堆跟前,直挺挺愣着身子,站在最前头的是天奇。在吆驴汉子和天奇对面,站着轻易不露面的窑主。帐房先生带着几十个挖煤汉子站在窑主身后,犹如古战场上的两军对垒。

窑主向前一步,对着天奇抱拳拱了下,满不在乎地说:“天奇兄,小弟听手下人讲,你带头不同意窑上涨价。实话相告,小弟也是万般无奈才涨了煤价,不过,百人百姓,各人有各人的主意。你不愿在本窑买煤,小弟也不相强。自然有人在本窑买煤。人总不能不吃饭,神仙离了钱也过不下日子。昨个就有十几个兄弟来本窑买煤。小弟敢打保票,不出十天你们这帮吆驴的都得来这买煤。要不,得饿死你们 ! 小弟这祖传的煤窑养活了你们多少辈子,你们竟不记煤窑这点好处 ! ”

“掌柜的,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的煤窑养活了我们吆驴的,我们吆驴的也养活了你的煤窑 ! 你涨价是你的事,我们不驮煤是我们的事。我们吆驴人的事你少插手。兄弟想叫你见识见识兄弟的手段,看以后谁敢再坏吆驴人的规矩 ! ”天奇说完,猛然转过身子对缩瑟在人群里的省省大吼:“你狗日的出来 ! ”

省省怯怯望了他一眼,没敢挪动半步。

天奇冲到红毛叫驴跟前,从煤袋里抽出一把杀猪刀子,在袖子上擦去蒙在刀面上的煤灰。立即,一尺半长的刀上闪出灼人的青光,刀尖、刀刃上透出杀气。又大步冲进人群,抓住省省的领口,连拖带拉拽到吆驴汉子前头。吆驴汉于们看着天奇满了杀气的凶相,又看着那把闪着青白光亮的杀猪刀,吓得脸色发青浑身打颤。昨个来驮煤的十几个汉子,身子直朝人后缩。

“姐夫,看在俺姐的份上饶兄弟这一回吧 ! 我死了不要紧,咱爸咱妈谁养活 ? ”省省跪在地上,直朝天奇磕头 , 额颅把冻土磕得咚咚响。几下,额颅上的青包就流出红血。

天奇心软了,玉巧只有省省一个兄弟,自己的丈人丈母全靠省省养老送终。省省还没有一个娃子,玉巧的身子也熬不过几年了。今个把省省牺牲了,就毁了玉巧一家,断了丈人一门的香火。今个要不拿省省开刀,就镇不住这帮吆驴汉子,高涨的煤价就会山样压在世世代代吆驴人身上。

“省省兄弟,哥顾不上这么多事情咧 ! 你走了以后,你的老人就是我的老人,有我吃一口的饭,就有老人吃两口的饭。老人下世,我替你披麻戴孝摔瓦盆打柳木幡,行孝子的大礼。不是姐夫心黑,你抬头看看,这二百多个乡党都看着姐夫哩 ! 你还有啥说的,趁早说出来。我带了一瓶白洒,要上路咧,就喝个痛快 ! ”天奇从怀里掏出酒瓶,用牙咬开盖子递省省。

“姐夫,兄弟不怪你,你也是为了咱世世代代的吆驴人,老人和俺姐托付给你咧 ! ”省省掂起酒瓶子,一仰脖子就灌开。

“天奇哥,省省是穷得熬不下去咧,才坏了咱驴帮的规矩。你饶他一次吧 ! ”一个吆驴汉子走过去抱住天奇攥刀子的胳膊。

“天奇兄弟,饶他一次吧 ! ”一个昨天驮煤的汉子走过去,跪在天奇面前,立即,那十几个吆驴汉子都过去跪在天奇脚前。

吆驴汉子全被天奇的行为感动了。

天奇的形象在瞬间工夫高大起来。他们心里充满了敬佩与赞服。虽然还恨省省坏了规矩,但知道,他是穷得实在抗不住了。在这几天里,谁不是咬紧牙关硬抗呢 ? 家有余粮花钱富足的人谁出来干这苦行道,又对省省充满了同情怜悯。于是,全围在天奇跟前替省省说好话。天奇本来就不愿在省省身上下手,见几百双眼睛都盯着自己,才狠下这个心的。这时见大家伙都出面为省省说情,自己也确实镇住了这帮吆驴汉子,也就丢下了在省省身上下手的决心,但为了在窑主面前摆够威风,仍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子不理睬众人求情。

“天奇兄弟,你真要大义灭亲 ?! ”窑主挤到天奇跟前,阴阳怪气问。

“这是我们吆驴人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 ! ”天奇恶恨恨瞪了他一眼。

“咋能说与我没有关系呢 ? 你要在省省身上下手,不就是嫌我的煤涨价 ?! ”

“煤涨价是你的事情,我们吆驴人管不上,但我们吆驴人能管上我们吆驴人 ! ”

天奇说着,大步走到省省跟前,大声说:“省省兄弟,该说的都说啦,人这辈子要是活的叫人看不起,还不如死了!大家伙订下的规矩,谁坏了都不行!兄弟先走一步!”说完,把杀猪刀甩在省省跟前。

省省又愣了一下,颤颤地拣起杀猪刀,沉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刀把,刀尖对着心窝,大叫一声捅了进去。一股热血喷出,冷冽的晨气中羼杂了人血的腥味。省省双腿搐动了几下,终是僵硬了。

天奇卟地跪倒在省省的尸体旁,哭叫着说:“省省兄弟,姐夫也是没有办法呀!这几百户人家要吃要喝要过日子,谁让你坏了大家的规矩呢!”

几百个吆驴汉子也先先后后地跪下了身子,煤场上跪倒了黑压压一片。

窑主惊骇了,眼睛不眨地盯着还插在省省心窝里的杀猪刀子,生怕天奇随时拔出来对着他的心窝来一下子。

天奇站了起来,真的拔出了插在省省心窝里的杀猪刀子,向着窑主走去,满脸的杀气。

“你,你,你想干啥……”窑主惊骇连连后退。

“天奇兄弟,你……”帐房先生壮着胆子向天奇求饶。

“哈哈……就是你们想死,我还不愿杀你们哩!我张天奇不会仗势欺人,我再给你说一遍,你是窑主,涨不涨煤价是你的事情。我们是驼煤的,驼不驼煤是我们的事情。今天的事情你都看见啦。看还有谁来驼你的煤!”天奇说完,又转过身子,大声对那些驼煤汉子吼:“咱回!”

“天奇兄弟!天奇兄弟!”窑主又急忙跑上来拉住天奇的衣服。

“啥事?我们不驼你的煤啦,咱们就两不相干啦,你这是咋啦!”天奇冷冷地说。

“天奇兄弟,啥事都好商量,好商量!”窑主又讨好地拉住天奇的手。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们不驼媒了,还要干别的事情。都有一大家子人口!”天奇站在那里没动。

“这……这,兄弟有个条件,要是你敢应承了,我肯定把煤价降下来。不知天奇兄弟敢不敢应承 ?! ”

“啥条件 ? ”

“小弟听人说,天奇兄是条汉子,有旁人比不上的力气。小弟想试试天奇兄的神力 ! ”窑主阴阴地说。

“咋么个试法 ? ”

“小弟知道你过去吆驴驮煤,除了驴驮你自己还背七八十斤 ! ”

“不错 ! ”

“这次你敢不敢添一点 ? ”

“添多少 ? ”

“添到 150 斤 ! 你要是添到 150 斤,兄弟不但把煤价减到原来的数上,以后你来驮煤,能驮多少驮多少,兄弟分文不取免费相送 ! ”

天奇没有吱声。

二百多个吆驴汉子都没有吱声。

起风了。风还猛猛烈烈,一阵一阵从几百个秦地汉子头顶滚过。数百张黑黝的脸庞紧绷着,刀削斧砍般粗褪的五官冷峻得如黑黄色的土崖,都盯着天奇,心都提到了喉咙眼跟前。明摆的事情,天奇不答应这个条件,窑主就不会降低煤价。天奇为迫使窑主降价,天奇要是答应了这条件,把一百五十斤煤背七十多里路,不是件好受的事情。按天奇的力气,背三百斤都不要紧,但远路无轻重,举根针走不了十里路。一百五十斤,跟毛驴驮的差不多。把煤背不到煤店,挣日塌了身子煤价还不能降下来。挣着把煤背到煤店,身子肯定会挣日塌,轻则落下一身内病 , 断了后半辈于吆驴的营生。重则倒在炕上再难爬起半步,甚至会当场毙命。但是,这群莽汉们没有想到窑主为啥要和天奇打这赌。

天奇没有吭声,在这群汉子里头,只有他清楚窑主的毒心,利用自己的不服输打这个赌,挣日塌了身子,把自己铲除掉使这帮吆驴人群龙无首,再拐回头收拾他们。

“说定啦,我背 ! ”天奇把心一横,豁了出去。同时,也琢磨出解救的办法。

“咋个背法 ? ”窑主穷迫不舍。

“你说咋背法 ! ”

“是一口气背到还是中间可以歇气 ? 你总不能用一个整天工夫背到 ! 。

“头牯还要歇气哩,甭说人咧 ! ”

“咋个歇法 ? ”

“你说咋个歇法 ! ”

“从这到煤店七十里路,我不为难你,让你歇十次气,每次以抽三锅子旱烟为限,咋样 ? ”

“行 ! 不过,得用我的旱烟锅子,由我们的人装烟,你要抽得一根烟丝不剩 , 要是烟锅子里烟丝没有抽净,就算你输 ! ”天奇的烟瘾大,烟锅子也大。为了提劲,烟叶子里掺了不少花椒叶子,抽起来又麻又辣,一般人抽几口就受不了。

“行 ! ”

“君子一言 ! ”

“驷马难追 ! ”

立即,帐房先生,称煤人和吆驴汉子们为天奇装好煤,双方监视着秤杆子不高不低,把煤口袋放在天奇脚前。

“柱子,你过来 ! ”天奇走到一边,避开众人低声给铁杆朋友说了一阵话。

柱子醒悟地点了下头,就急忙跑到栓驴桩子跟前。解下毛驴急急慌慌向回奔去,窑主狐疑地望着柱子奔去的背影,不知天奇搞了啥计谋,琢磨了半晌,也想不出天奇能搞啥计谋。你天寄心眼再多,这 150 斤煤非得压在你脊背上不可。但是,还是放心不下,就对天奇说:“小弟想跟着走一趟 ! 。

“那是你的事情 ! ”

“把你的毛驴让小弟骑上,小弟付脚钱 ! ”

“你搭脚该付脚钱 ! ”

“啥时辰动身 ? ”

“稍候一下,让我把肚子填饱,这不犯咱定的规矩吧 ! ”

“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背煤 ! ”

吆驴汉子听说天奇要吃东西,立即聚在一块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跑列煤场旁边的饭馆,买了两斤好牛肉两斤锅盔馍,又要了一壶茶。天奇坐在地上,抓起牛肉就吃。出力气的人讲究能吃就能干,不能吃是软蛋。天奇食量也大,抽几锅子烟工夫,两斤牛肉两斤锅盔馍就剩下一点了,又喝了满满一壶茶,觉得肚里有了八成饱,就一骨碌爬起,手抹了嘴巴,“上路”。干死力气活不敢吃得太饱,会挣断肠子。牛肉锅盔馍这两样东西顶饥长力气,吃八成饱就能对付大半天 , 走完七十里路。

吆驴汉子跑过去,把煤口袋拾起横放在天奇肩背上。

天奇没有说话,撩起双腿就走。

窑主也骑着红毛叫驴,随在天奇身后。

吆驴汉了们赶着驮煤毛驴走在窑主后边。

天奇身后,一左一右随着两个吆驴汉子,防备天奇出个万一好救护。

天奇撩着大步,但走得不急,很稳,尽量节省力气。七十里路,走完六十九里,剩下一步走不到煤店就不为赢家。前边把力气耗费完了,后边的路就更难走,脑子还琢磨怎么使用这十次歇气。前二十里力气充足,只能歇一次。走十五里再歇一次。前一半路程只敢歇两次气。越朝后走,力气消耗越大,需要歇气的次数就多。最后一里多路时,一定要留下两次歇气。要不,不一定能挣到煤店。

开始,一百五十斤煤包并不显得沉重,天奇走得还轻松自然、步子稳妥。走了七八里后,就感到煤包的重量增加了,皮肉开始发热发颤冒汗,骨节的活动也不灵便了,脑于里有了想歇口气的念头。现在歇一回气往后就要少歇一回,越朝后走,自己越难撑住,歇气就更重要。就咬着牙硬撑,连额颅上的汗都不抬胳膊擦,图节省力气。力气用掉一点少一点,今个能不能赢窑主,就看最后那点力气能不能挣到煤店。跟在他身后的俩个吆驴汉子很有眼色,见他额上的汗刚冒出来,就挨过去替他擦了。他心里就荡出涌涌的熨贴和感激,越发觉得自己的拼命值得,身上的疲劳减去许多。

窑主骑在红毛叫驴背上,身上随着红毛叫驴蹄腿的迈动做有规律的晃动。红毛叫驴前边,走着弯腰曲背肩负煤包的天奇。窑主觉得自己比天奇高大许多,对天奇的仇恨变成了嘲笑、鄙视,还萌生出无限的优越感。今天不管输赢如何,你天奇就得给我出力气,我像看耍猴耍狗样看你天奇的狼狈。但是,他心里还是舍不下钱,生怕天奇万一挣到煤店,自己一天要少收入几百吊麻钱,这可不是小数字,要想方子使他挣不到煤店,还要想方子把狗日的挣日塌了,就是把他挣得倒在炕上再也上不了驴道也行。要是把他的小命挣毙了,才是天大的好事情。出死力气的人怕生气,出死力是伤外气,要是再加上生气就伤了内气。要是把狗日的内气外气都伤了,就是他挣到煤店也活不出十天半月。想到这里,就从腰里取出酒壶,大声喊:“天奇兄弟,喝不喝口 ?! ”

天奇没有搭理他,只管走路,跟在天奇后边的两个吆驴汉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喝算球 ! 好心当做驴肝肺咧,人家不喝自己喝 ! ”他端起酒壶,轻轻咂了一口,故意发出很响的“呲溜”声。咽进肚子后,又打个长长的十分受活的“哈——”。这样折腾了一阵,见天奇没有反应,又仰起脖于捏成女人腔唱开:

恨包拯铡我兄陈州丧命,

这仇恨我时刻记在心中。

听说是他二次奉了王命,

到陈州去放粮就要出京。

杀兄仇真令人十分伤痛,

借銮驾辱骂他去走一程。

行来在大街上且把他等,

我看他包黑子怎祥前行 ?

……

喝酒声,唱戏声,声声传入天奇耳内,又无孔不入地钻进五脏六腑,天庭脑海,搅动着体内的真阳元气,使天奇两眼发花、牙齿直咬,肌肉发颤,骨节发软,思维混乱,极度的疲劳袭来。双腿软得难以支撑煤包的重负。但他意识十分清醒,知道窑主故意和自己斗气。自己现在处于下风,不能和狗日的硬斗。要是伤了内气,别说挣到煤店,恐伯连一半路程都挣不到。想到这里,内心平静许多,侵入内脏的邪气被卸泻出去 , 身上的不适消去大半。

随在天奇身后的吆驴汉子也察觉出窑主的用心 , 转身对吆驴汉子们吼:“咱也唱,给天奇哥壮气 ! ”

于是,二百来个吆驴汉子就齐声吼开:

骂一声狗奸贼太得张狂 !

你兄长扣皇粮该把命丧,

谁使你借銮驾辱骂忠良 !

叫王朝和马汉听爷细讲,

打銮驾莫损坏花容粉妆。

先打她杏黄旗霞光万丈,

再打她珍珠伞耀日增光。

王朝马汉尽管打 ,

相爷不怕犯王法。

九龙口里见圣驾,

哪怕万岁把头杀 !

……

声音越过土塬、山岭,在苍茫天空回荡,分外雄浑有力。窑主的吼唱如滴水入海,没了一点声息。觉得老大没趣,就停止吼唱。

前二十里路走下来了。天奇在吆驴汉子帮助下卸下煤包,四仰八叉倒在驴道上,他要用这短暂的工夫歇息身子。

一个吆驴汉子取出自己的烟袋锅子,摁好烟叶子。用火镰子敲着点燃,捧给天奇。

又一个吆驴汉子取出天奇的烟锅子,在烟荷包里挖一下,拿出来用大拇指摁实 , 再挖一下,再拿出再摁实,直到再装不下一丝烟末子了,才连同火镰子递给窑主。窑主急忙取出洋火,点着烟叶子。他嫌火镰子敲火慢,耽误时间让天奇多歇工夫,临上道时特地取了盒洋火带上。他鼓足力气狠劲吸了一口。使的劲越大烟叶子燃烧的速度越快,就能缩短天奇歇气的时间。烟刚一进嘴,就被苦辣难受的冲劲呛出了鼻涕眼泪,他从未抽过这种味道的旱烟,只一口就不敢抽第二口了。愣了一会儿,狠下心又抽第二口,烟末子却灭火了,又赶忙划洋火点 , 他哪里知道,一路上那个吆驴汉子的汗手一直在烟荷包里塞着,把烟末子在手心揉来搓去,给他抽时,烟末子已受潮,不连着抽就灭火,连着抽又呛得受不了。这样,三锅子旱烟抽完,已经过了少半个时辰。天奇也歇过气有了精神。

离煤店还有半里地,天奇最后一次歇气也用过了。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迈一步都要咬紧牙关,用意志调动全身力气挣扎。喉咙里火辣辣难受,腰、腿、肩上的关节像锈死样,挪动一步像要把它们折断。尽管拼命加快呼吸的频率,胸口仍然窒息,气不够用。背负的煤包如座巨山,浑身骨头在重压下发出忍耐不住的呻吟,他好像听到了“嘎吱嘎叭”的碎响,步履踉跄了。已经到了最后冲刺,一天的苦挣到了关键时候.自己要是稍稍松气,立即会日塌在驴道上。上涨的煤价就会山样压在子孙万代吆驴人身上。自己的名声威望也就随之崩溃,他低着头,一步一挪地向前挣扎。

夕阳如血,刮着不大不小的西北风。窄狭的驴道上蛹动着几百只驴和几百个吆驴人,有一里多长。打头的就是随时都可能倒毙的天奇。俩个吆驴汉子紧贴着摇摇欲坠的天奇,随时都准备救护。驴道旁,几株光了枝丫的古树上吊着几片枯叶,在风中来回摆动,有一片被寒风吹落到驴道上。被驴和吆驴人的蹄脚踏得粉碎,一片沉寂,连酷爱吼的叫驴们也没了起性的力气。驴道上,唯一响着毛驴蹄子的踢哒声和人沉重的脚步声。天奇走得太慢了 , 几乎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边的驴队也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这支队伍还是一点一点地前进。

窑主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他压根没有想到,世上竟有把一百五十斤东西扛七十里路的人。天奇每朝前挣扎一步,他的心就缩一下。他巴不得驴头前边的这个人立即倒毙在驴道上。天奇摇晃一下,他心里就狂喜一阵。就算你天奇能把煤包扛到煤店,也难免把身子挣日塌,后半辈子也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这类事他见得多,受了疲伤的人没有好死法。

一步,停一下。又一步,又停一下。天奇还在向前挣扎。他不再看前边的路了,也没有力气抬头看离煤店还有多远。凭着感觉知道自己离煤店还有十丈、八丈、十尺、八尺、三尺……双脚刚刚迈进煤店大门,人就栽在地上。

早伺侯在旁边的吆驴汉子急忙接住下塌的煤袋。后边的驴队发出震天震地的欢呼,向天奇涌去。

天奇趴在地上,头脑还清醒,但身体没有一丝力气,只是觉得五脏俱空,周身麻木,骨肉之躯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思维又化做一片浮云,漫无边际地在无垠的苍穹遨游,无力把持思维的去向,眼前有了幻觉。那些死在驴道上的老人、汉子挨个向他走来。木林哥亲热地拉住他的手,簇拥着他向另一个世界走去。那是一个没有天日,没有光明,冰冷得令人毛骨惊然的世界……

“快 ! 快让开 ! ”柱子领着怀仁堂的草药先生跑过来。

众人立即让开一条通道。

草药先生看了天奇一眼,立即对吆驴汉子们吼:“他不能这么趴着,这么趴下去不用半个时辰,不死也得残废。快搀着他游游,把血脉精气走通 ! ”

吆驴汉子们搀着天奇,拖着一步一步地游走。天奇已经失去了意识、意志、力量、精气,沉疴在无法把握的幻觉中,手臂软软地搭在吆驴汉于肩上。草药先生挨在跟前给他号脉,号毕,就对柱子和玉巧、勤零说:“精气血神俱已耗尽,脉脱。幸好我早有准备,要不 , 再晚半个时辰,性命就休想保住。快去把熬好的药端来,给他灌下。接着再熬,连灌三次之后,等精气血神有了回归,我再给他捏拿,再换个方子吃。要是不出意外,少则三日五日,多则十天八天,此人还是一条汉子 ! ”

玉巧和勤琴赶忙端来一碗早巳熬好,搁得不热不凉的汤药,用小勺给天奇喂。喂完,吆驴汉子们又架着他转游,玉巧和勤琴又忙着去熬二道药,熬好后又给他喂。三道药喂过,天奇已经能独立身子,脸上有了活色,把持不住如浮云般的幻觉逐渐消失,阴间的吆驴汉子、老人连亲热他的木林哥都离去了。他觉得自己又在慢慢腾升,离开了那个没有天日、没有温暖、没有光明的阴间世界,回归到人世间,看到了天日,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温暖……

草药先生又挨上去号了一阵脉,说:“神归本体,精血回升,脉象由绝转弱,性命已无危险。仍不敢有半点马虎,我再开个方子,填精神,活气血,平衡阴阳,你们把药抓回去就熬。我这阵给他捏拿,通关活节防止落下残疾 ! ”

吆驴汉子把天奇搀到煤店的炕上,让草药先生捏拿。

窑主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煤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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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导弹 2005-12-11 22:53:22

                                                (五)

夏天的夜还是酷热难熬。男人女人老人娃子都受不了房子里的溽热,跑到院子里、场面子上、村门口。一边用巴角蕉扇子煽着风、煽着蚊子,一边谝着三国列国。窑主的上房里,门关得死死的,一盏马灯发着晕晕的光,窑主和帐房先生凑在马灯跟前,商量如何对付天奇。墙上,晃动着两个巨大的黑影。

“东家,不除掉天奇,就没法治服那帮子驼煤的。天奇是他们的头,除掉了天奇,就镇住了这帮驼煤的。擒贼擒王,打蛇打七寸!”帐房先生压低声音说。

“屁话!我也知道要除掉天奇。上次让他背煤就是想除掉他,没想到他狗日的命大。你有啥办法除掉他?”说完,窑主把牙都咬得嘎叭嘎叭响。

“东家,我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次。在驴道上,有个……”

“好!一计不成,咱再设一计。我不相信他狗日的天奇能逃出我的手心!”

猝然,他们感觉窗户外面有轻微的响动,窑主一惊,大吼一声:“谁?!”

“喵——”窗外响起一声猫的叫。随之,一个黑影跃上了墙头,不见了。

“是猫!”帐房先生说。

“我出去看看!”窑主还是不放心。

房外有月光星光,真有一只大狸猫。就是没有人的踪影,窑主这才款款地放下心。

晌午时,天气还好好得没有下雨的样子。

刚过午时,一团如煤块般的巨云从西边滚过来,喝碗包谷糁工夫,就盖满了天地。气温随之下降,带来阵阵凉爽。也带来雨的预兆。起风了,不大,也不小,带着不大不小的声,驱动着云在苍穹漫滚。随之,便有雨降下,起先并不猛烈,只是一点一点的水滴粗疏的斜坠,在干焦的黄土地上打起半尺只来高的浮土,人鼻孔里满了黄土的气味。于是,堡子里有了狗的叫唤和鸡翅膀的扑愣 , 婆娘家吼娃回家的巨声。随之,雨点便大了 , 如黄豆大的水点从黑苍苍的天上降下 , 在堡子的街道上形成股股细流,又汇成小溪 , 裹挟着草屑、枝叶、粪便、鸡毛以及庄稼院的污秽,向堡子外的涝池流去。

这时候,玉巧就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尽管她过门这些年里,哪一年都遇上十几个这样的天气,吆驴人走到半路遇到天爷落雨是经常的事情,但她总为男人担心。驴道太窄了,宽不足二尺,窄刚刚半尺,沟沟坎坎,上坡下坡,雨天路滑,人和头牯稍有差池都是不得了的事情。她今天觉得特别心慌,特别心神不宁,特别坐卧不安,老觉着一个特大的灾难要降临到天奇头上。那次天奇和窑主打赌背煤之后,她就有了这种心绪。尽管她常年不出寨门,但天奇和省省给她叙说了打赌的经过后,她就明白了窑主的毒心。男人赢了窑主,但窑主决不会就此罢休,肯定会有二有三地坑害天奇。世上没有不散的席面,也没有常胜将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难预祸福。大雨刚落下,她就倚在大门道里望。明知男人还不到归家的时候,还是久久地立在那里。

雨柱太密集了,在不远的地方就形成一道白茫茫的雨障,几十丈外就看不清东西。雨也带来了晚秋的寒意。玉巧感到了侵入五脏六腑的冷气。她不顾回房套件衣服,仍然倚着门框站着。终于,在驴道的尽头幻化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向这里急急移动。玉巧心里就一阵惊一阵喜了。她知道来者不是自己男人,又觉得来人与天奇有啥关系。一直到离她十几步时,她才看清来人身穿长袍,头戴道冠,足蹬云靴,左手持一招牌,右手摇一铜铃,是个算卦道士。心里不干净,就想算卦。又想家中贫寒,无钱付卦钱,就没敢招呼。

算卦道士走到她跟前,打一稽首,说:“大姐,贫道欲借大姐门檐下避避寒雨,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 ”

玉巧本是极善之人,又见道士被雨淋得精湿,冻得脸色发青,急说:“仙长说到哪达去咧,出门在外总不能把啥都背到身上。快进来 ! ”等道士钻进门檐下,她又不忍不安地说:“想让你进屋换件干净衣裳,可家里只有我一个妇道人家。等一会儿我男人回来,你就在我家换了衣裳,顺便把饭吃啦。这么大的雨,也不会有人算卦。”

“感谢,感谢,贫道想借机给大姐算一卦,咋祥 ? ”

“我正想请仙长算一卦哩 ! 只是……”

“咋咧 ? ”

“不瞒仙长说,我家境贫寒,支不出卦钱 ! ”

“大姐说到哪里去咧,凭大姐刚才一片善心,贫道也得为大姐算上一卦 ! ”

“咋算 ? 抽签、测字、看相 ? ”

“贫道只看面相 ! ”

玉巧就仰起脸让道士看。道士看了片刻,轻声问:“这可是天奇的家 ? ”

“是,咋啦 ? ”玉巧心里一惊,觉得算卦道士来路诡秘。

“你家男人今日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危 ! ”

“到底是咋么回事 ? ”

“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贫道自有解法,可免你家男人逃过此灾 ! ”

“啥解法 ? ”

“你回屋取一铜盆,用擀面杖敲着铜盆,迎着你家男人回来的路走,边敲边喊:“天奇快回来 ! ”不敢停歇。离此地五里以外有座废砖窑。你万千不可进去,就在砖窑口敲喊,即可救你家天奇一命 ! ”

玉巧急急跑回屋里,取了铜盆、擀面杖,对算卦道士说 : “仙长,你不要站在门檐下咧 ! 我给你取了一套我男人的干净衣裳,你进屋换上,就在炕上歇歇身子。我把当家人接回来咧就给你弄饭吃 ! ”说完,就跑进雨林 , 敲喊着奔上驴道。

驴道上全是黑褐色的泥巴,这是千百年来洒落的煤末和黄土混在一起的颜色。遇到雨天,变得又粘又滑。玉巧跑不了几步就被滑个跟头,身上的泥巴顾不上擦,爬起来又敲喊着奔去。

苍茫的雨天雨地里,响彻着玉巧声嘶力竭的吼喊:“天奇 ! 回来 ! 天奇 ! 回来 ! ”

天奇吆着红毛叫驴 , 像往常一样还扛着八十斤煤袋,在雨中挣扎着行走。上次和窑主打赌后,他觉得体力大不如以前了,这些年里,他每天都要扛这些煤,都不觉得重。现在,八十斤煤扛到肩。上比往常重出许多 , 加上雨水淋在煤里,重量又增了许多。驴道上的泥巴埋至脚脖,迈动一步都要化费很大力气。红毛叫驴也显得力不从心,挪动一次蹄也要用很大力气,鼻孔里喷着一股一股粗气。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风助雨势。雨长风威。土塬山岭里成了风雨示威的天地。

天奇的体力越不支了。那次和窑主赌力气,虽然草药先生,抢救及时,没有落下残疾,但已大伤元气,没有三年两年难以复原,草药先生再三叮吁,万千不可太挣身子。要是再挣坏身子,就难以救治了。他抬头向前看了下,雨雾中隐约出一口废弃的砖窑。他十几岁走上驴道时,这口砖窑就废弃了。十几年来,越来越破旧地摆在驴道旁边,无人问津。他想赶到砖窑里歇息一阵,等雨停了再赶路。

天奇,和红毛叫驴走进砖窑,他放下肩上的煤袋,又卸下红毛叫驴脊梁上的煤袋,忙完,他才仔细地看砖窑,到处都是蜘蛛网,几只巨大的蜘蛛在网上表演。遍地是阴干的人屎,躁臭难闻。雨水又带来潮湿,满了令人窒闷的气息。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和难以言喻的预感,从未有过的预感。但是,他没有在意,也没有多想,反而责怪自已打赌之后胆子竟变小了。就蹲在地上装上一锅子旱烟抽开。

猛然,天奇耳道里有了敲锣的响。随之,又是一声。这么大的雨天,谁来驴道上敲锣 ? 是不是有了啥事情 ? 他立即在石头上磕去烟灰,向窑口走去。刚走到窑口,又听到玉巧声嘶力竭地吼减:“天奇 ! 回来 ! ”他猝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又钻进砖窑拉出红毛叫驴。

刚走出砖窑,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砖窑崩塌了,没有弄出来的煤口袋埋在了里面。

天奇背起昏倒在驴道上的玉巧。

家里,算卦道人不知去向了。

驴道上留下了一个永世难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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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导弹 2005-12-11 23:00:03

                                                 
                                               (六)

天奇穷得干胯骨磨炕面子响,啥值钱家当也没有。但是,他在吆驴汉子中的威信仍然至高无上。他用生命与窑主打赌为吆驴汉子赢了子孙万代的利益,还有他仁义礼智信,五德俱全。所以,无论吆驴汉子正在干啥,只要他一出现,都立即停住手脚侯他发话。相互间有了争端,都要请他出面。他也认真调解。话出口如板上定钉,决不更改,闹事双方俱心服口服。他成了这帮吆驴汉子的脑希 ( 领导 ) 。他就在这种精神享受中有滋有味地活着。

窑主仍然把天奇视为眼窝里的沙子。这天,又和帐房先生思谋出了对付天奇的办法。

这天,天刚蒙蒙亮。天奇和吆驴汉子又聚集在煤窑场子上。等帐房先生起炕的工夫,他和几个手头不紧的吆驴汉子把毛驴在桩子上拴好,到附近的饭馆吃羊肉泡馍。自玉巧下世勤琴嫁人后,再没人给他烙馍带干粮了,他每天早上就在这吃。这时候,一个黑影悄悄溜到红毛叫驴跟前。红毛叫驴正用梆硬的阳物拍打着肚皮,自己给自己开心。眼睛贪婪地盯着跟前的青草驴。青草驴也贪婪地盯着它,四目相对,流露出渴求和爱恋,只是由于缰绳的锁锢不能亲近,红毛叫驴鼻孔里充满了同类异性求偶的气味,还是只三岁口相当于人类十七八岁大姑娘的青草驴,那气味就持别强烈、刺激。挑逗得红毛叫驴胯间的肉柱变做了铁棍,贴在肚皮上经久不坠,全身的精血全骤在那物上,憋得要炸开样,四蹄焦躁地刨打着地面,脑袋狠劲挣拽,企图挣开缰绳的束缚,向青草驴发泄爱恋和欲望。这时,那个黑影解开了缰绳。红毛叫驴脱了缰绳的束缚,几步就奔到青草驴跟前,青草驴早巳撅着尻子等待着它,红毛叫驴腾身一跃,身子骑到了青草驴背上,开始了驴间的媾合。

吆驴汉子们发现驴们的奸情时,已经晚了,红毛叫驴饱尝了和异性做爱的欢快,心满意足又精疲力尽地打着响鼻,得意地刨着地面。

“天奇哥,把红娃骟了吧 ! ”一个汉子对蹲在地上的天奇说。

“不骟,由了它的性于咧,我不信人还能叫驴管住 ! ”

天奇没有把这事挂在心上。

凌晨,和往常一样,煤窑的煤场上聚满了毛驴,人还是围着火堆等帐房先生醒来。天奇也和往常一样,把红毛叫驴朝柱子上一拴,又上羊肉泡馍馆去了,这家羊肉泡馍馆对他好,交一样的钱,他碗里的肉就比旁人的多,油水就比旁人的汪,味道就比旁人的好,在这里吃羊肉泡馍成了他的惯事。羊肉泡馍讲究把死面坨坨掰碎,越碎越好,碎到黄豆颗颗大最好。馍要掰碎就费工夫,他不在乎工夫,自己不再背煤了,红毛叫驴在几百个毛驴中,属年富力壮的佼佼者。叫驴就有叫驴的性子,上道就一溜小跑,一口气奔到煤店。就是比旁人的毛驴晚上道半个时辰,到煤店准叫追上。天奇就喜欢红毛叫驴这一点。要是听别人的劝把它骟了,红毛叫驴凭啥在驴群中显威风呢 ?

坨坨馍刚掰了一半,一个汉子就从外面冲进来,喊:“不好咧,红娃又上草驴啦 ! ”

“驴日下的,看我今日收拾它 ! ”天奇一听,满胸满腔来了怒气,把掰剩的坨坨馍朝碗里一搁,提起吆驴鞭子跟着一个汉子朝煤场跑去。

红毛叫驴经过一番努力,刚刚得手,正要重温前几天那样的受活,脑袋上猛然挨了一鞭子,直打得头皮发麻眼睛发花,动作顿时停下。还没有看清是谁干扰了自己的好事,脑袋上又挨了一下,疼得它竟闭了眼睛。但是,它还是舍不得抽出那物。仍然趴在青草驴背上,想等鞭子停下继续享受。谁知,又狠又重的鞭子竟没有止点地抽下来,打得它没有一丝继续动作的机会。但被青草驴激爆起的雄性之力,又迫使它要继续动作。它不明白人为什么不允许它这样,这是自己和草驴两厢情愿的事,弄好了还能下个驴娃子哩,有啥不好 ? 碍着人的啥事咧 ? 但是,它毕竟承受不了鞭笞的痛苦,还是从草驴脊背上爬下来。剧烈的性冲动在瞬间工夫变成了百倍的疯狂,两眼血红像要迸射出火焰,肌肉剧烈颤动,五脏六腑盈满了对人的仇恨和报复。它调转屁股,对着还在狠命抽打他的人猛然抛出蹶蹄子。

爆发力极强的蹶蹄子恰恰踢中天奇的裆部,那团人的神物被踢得稀烂。天奇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团着身子倒在地上……

是年,天奇二十八岁。

由煤末和黄土铺就的驴道旁边,又添了一座新坟。一个有关驴道的故事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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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寒塘鹤影2008 2005-12-12 21:49:04
好作品!一幅农村生活的风俗画,一段小人物的传奇。作者对生活有敏锐的观察,文字上更显功力。人物性格鲜明,语言朴实传神。娓娓道来,耐人寻味。望作者多发这样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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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衣袂飞扬 2005-12-12 22:22:59
        

    一直非常佩服能写小说的人。因为那需要相当的生活阅历和文字功力!

    导弹兄的小说语言纯熟、老道,不着痕迹却力透纸背。独有的专业水准,给论坛增加了难得的厚度和力度!

    希望今后多多发来如此好作品,以飨我们部落!









---此回复由衣袂飞扬在2005-12-12 23:42:1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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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志摩的眼眸 2005-12-12 22:59:41
先坐个沙发——欢迎导弹兄! 等有机会我再拜读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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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听雨 2006-01-10 14:12:21
朴素的语言   讲述一个故事   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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