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囚徒写真录(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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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放翁 2005-12-18 16:17:28
           囚徒写真录(小说连载)
   
                第一章

    郭江在电话里说,你应该去看看,那儿已经开始拆除了,要盖一座大楼。再不去,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去吧,带上相机。
    我坐着,好一阵一动不动。其实路程并不远,垂直距离也就几公里。据说郭江张勇他们曾结伴回访过。那里或许留下了他们的什么吧,人的内心有时很微妙,让人说不清。我迟疑,是不是真该去一次?机会不会再有,那一笔旧帐看来该彻底结算了。
    我想起一个小……这年月叫“帅哥”,对,小帅哥。合适不合适?我觉得好笑。或许这称呼还比较能反映他那时的精神状态。狂狂的,不知地厚天高,评古说今,手舞足蹈,真以为天下兴亡系于一己呢。
    他哪里晓得,同在蓝天下,离自己这间办公室不远,竟还有那样一番天地那样一些人群。
    太阳从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办公室内温度渐渐升高。我觉出燥熟,又是这样的季节,而且还又是这个时间。我靠着椅背,微微闭上眼睛,清晰地听到自己腔子里一颗心脏的跳动。

    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季,那天上午很晴朗却也很平常,起码对许多人而言这天与别的日子没什么太大不同。照样的起早忙碌,照样的上班高峰,照样的疲怠乏味而又心境平和。
    T城大学宣传部办公室里,那个小……还是小伙子吧,正伏在桌前抄写一份材料。门推开,党办主任老高探进脑袋喊一声:小俞,书记请你,快去一下!
    事后俞明多次回想这个细节,高主任的语气和神情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他仍然象许多次前来转达书记或校长的其它指令一样,不动声色,难测高深。这大概就叫搞政治的素质。
    记得俞明还小小地磨蹭了一会儿,他以为书记是催要昨天下午交办的材料,还赶快又往摊成一片的稿纸上匆匆填写了几句。
    老高立在门口,催促着:不是要材料,另有急事,你先去!
    俞明嗯一声,立起身。心里一闪,书记找自己有急事?但他没深想,只顺手把桌上的稿纸归拢了一下,出门随老高走去。
    俞明走得雄纠纠的,自我感觉良好,一如即往地昂着脑袋,毫无迟疑地大步走向书记的办公室。

   我就这样踏出自己进牢房的第一步。
   那时自己就仿佛一头早被盯梢瞄准却呆头呆脑没嗅出一点危险气味的猎物,在厄运临头的前一分钟,还悠然自得地享受着阳光空气和旷野的自由。然而几步远处,猎人们却紧张地盯着我的举动,就等我一步步走向他们设置好的机关。
    我推开门,忽然觉出不对劲,甚至下意识地惊慌了一下。我只来得及扫一眼室内的人,学校党政要人全在,一式亢奋而大义凛然的神态,另外还有几张陌生的狠巴巴的面孔。
    听书记很兴奋很得意地大喊一声:他是俞明!就有两个膀阔腰圆的壮汉一跃而来左右把我夹住。可谓迅雷不及掩耳,我还迷迷瞪瞪之际,一副明锃锃的狼牙钢铐已咔嚓一声扣住我的双腕。几乎是同时,一件铁硬的东西顶到我瘦削的背部,爽快的凉气直透体内。这看来不是太好玩了,真刀真枪地干上啦。

    张勇曾问,当时你没浪漫诗意一下?我答,我可来不了你那烈士情绪,我只觉得脊背后的凉意麻苏苏直往头皮上窜。张勇就坏坏得呵呵大笑。
    我在这一股股凉意中,被推出书记办公室。走廊里,许多房门都探出脑袋,平时熟悉的笑容可掬的面孔,现在都走样了,变换出疑惑的惊慌的鄙夷的或挺有趣的神情,似乎我一下子成了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怪兽。
    顺着走廊走去,迎头遇到几个同事,一见我这里前呼后拥的阵势,都颤抖抖地赶忙贴墙立定。那一瞬间,我脑际还真闪出一个滑稽念头,是不是有点象皇帝出巡?几年之后我出狱回校,听到一个笑话,当时在楼道里遇到我“出巡”的一位教师,吓得腿肚子转筋,我被推拥着过去好半天了,他还扶着墙不能走动。
    我先“出巡”回自己的办公室,看那几个便衣公安态度认真手法熟练地锁抽屉贴封条。出来,隔壁的办公室房门大开,里面是几个平素相处很不错的同事,我回头望他们一眼。据他们后来讲,我朝他们笑了,笑得还算自然。是吗?我不记得了,总算没有太丢脸,给朋友们保留了一个笑容。

    我的宿舍极简陋,名副其实的陋室。面积七平米,一床一桌一箱两凳。但毕竟是我独霸一方的世界,自己倒也满足。工作之余,沏一杯茶放于床边桌上,然后随手拿一本什么书翻翻。朋友来了,就床沿凳上,抵膝神聊。倒也自在逍遥。
    但这一回小屋是遭劫难了,呼啦啦几条汉子一拥而进。凳子挪来又挪去,抽屉关上又拉开。被褥掀翻在地,任一个大汉细细地揣摸一遍,那意思似乎是里面缝有密电码联络图之类。
    后来又有三四颗脑袋同时伸进尘土飞扬的床板下,啃嗤啃嗤地贴着我那几双臭胶鞋来回窥视。他们好象非要找出几件新式武器或收发报机才肯罢休。结果自然是没有,便气哼哼地推我,仿佛我是故意立在中间碍手碍脚瞧他们好看。
    接着抬过木箱,乒乒乓乓地打开,先把几件破衣烂衫抓出来扔到一边,又一个个神色严峻地翻阅我的书籍和笔记本。这回他们有了收获,凡留有我笔迹的书本,堆出好大一捆,他们该满意了。
    例行的逮捕程序圆满结束,我可以上路了。我很自觉,心情好象也还平静。出房门,任由那两个大汉拖拉着,在宿舍区一大群男男女女的观赏下,多少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走向警车。

    张勇不信,你真那么老实?太遵纪守法了吧?连喊也没喊一声?我说不老实还怎的,全世界几千年才出一个俞明,乱说乱动,万一真给一枪,那会给人类文明造成多大损失?张勇哈哈大笑,没准你背后是杆空枪!我说,就算空枪吧,左右两员大汉是吃素的?黑塔一般,哼哈二将,一副非要保驾护航的架势。再说,我已很麻烦人家了,何必再无理取闹。
    大汉把我塞进车门,然后一左一右跟着跳上来,动作之老练令人称叹,一看就非一日之功。隔着朦朦胧胧的车窗,我的目光还扫过远处的教学楼,扫过围观的人群,扫过小道上几个欢蹦乱跳的孩子……一只巨掌迅猛有力地压过来,压弯了我不太高贵的头颅。
    车身一颤,骤然起动。
    如果我就此识相,委曲求全,或者还不至于太糟。我觉出脖颈酸麻觉出钢铐的尖齿磨得手腕生痛。我毕竟是第一次领教这种滋味,我想,或许商量一下,能略略得点解脱?不要太多,就一点点。我低头曲背,很诚恳地说一声:喂同志,铐太紧了,头也…
    不许说话!壮汉愤怒地喊一声。一只大手探过来在钢铐上使劲一捏,尖齿深嵌肌肤,剧痛几乎让我跳起来。但同时另一壮汉的大手就很及时而更有力地按住我脑袋,直压到额头抵住车盘底,枪托和拳头随即颇节奏感地在我背部击打。
    现在是我已搞不清究竟哪里痛了。

    天生万物,或许上苍就是要制造出各种各样相互吞噬弱肉强食在践踏摧残别的生命中自己才能快活的生命种类?否则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许多血腥和丑恶就没法解释。
    从执行任务的角度而言,壮汉之流应该说没什么错。国家机器需要一些具体的人来执行它的强权。用非常手段限制一些人的人生自由,也还不为过。然而当他们冷酷而暴虐地对待另外的生命个体时,我就往往无法理解。
    这社会上,总有一些所谓的“人”(你说该把他们称作什么?)能把凶残当作乐趣当作事业甚至当作神圣的职责。他们不仅自然而然或者还欣然得意地折磨蹂躏着另外的生命时,我往往觉出一种无奈和悲凉。造化之手是不是在什么程序中留下了漏洞?
    更可怕的是,这种残暴能成为职业能成为权力能得到堂皇理由的认可。人作为人的道路还有多漫长呢?

    其实比较起来,我还算幸运。张勇曾让我看过他背部的斑驳伤痕。尽管他乐呵呵得蛮有几分得意之色,但我想象得出,制造这些难以抹灭的伤疤时,会是怎样一种场景。他吃了不配合的亏,他太诗人情绪。
    那天张勇正带几个青年党团员清理机关大楼的下水道,满头大汗地就被保卫处一个小青年喊去。
    公安人员出示逮捕证。
    张勇擦擦额上汗,轻拍一下桌子,很好玩地笑起来:错了,肯定搞错了。他又一指保卫处长:不信问他,我是这儿的活雷锋。
    张勇转身走出门,还听见屋里的公安问:你们有几个张勇?保卫处长答,就他一个。
    那几个公安吼叫着就扑出来,就是你,就是你!
    说到这儿张勇很得意地一乐,其实我知道他们抓得就是我,我偏与他们开个玩笑。我那首诗在社会上一传开,我就知道出事是迟早的。不过那几个公安也真笨,干啥吃得,连抓得对像都认不准?
    他拒不在逮捕证上签字,又一声接一声呼叫:开枪呀,法西斯……满机关人都出来看热闹,弄得几个公安脸上直冒热气。他是被拖打着扔进囚车的,扔进去也没老实过。我拍拍他后背,你呀,活该。死有余辜!

    郭江的被逮又不同,悲剧色调较浓。
    被捕前,他父亲刚刚因心脏病住院,老母亲已多年瘫痪在床,而再过十天也就是五一节,他就要洞房花烛夜了。他跑医院送饭,再跑回来给母亲翻身,还得去料理新房,帮未婚妻采办。真所谓喜忧参半内外交困,焦头烂额得应付不过来。
    本来那天说好了还要与未婚妻一同到医院看老父亲。下午快下班时,厂党委书记显然是根据事先的安排把他叫去,说有记者要来采访团委组织理论学习的情况。郭江是厂团委书记,这种事他没理由不在场。
    党委书记心不在焉地随便问了几句什么,郭江有点着急,起身想去给未婚妻挂个电话。党委书记拦住他说不必了,时间不会太长。书记接着又问一句,你父亲还起不了床?郭江把父亲病情简述一遍,党委书记听着就长叹一声。那一声叹息意味深长,几分钟后郭江就明白了。
    郭江说他最怕的是被带回家,老母亲已很难再承受什么刺激了,进门前他甚至想求一下那几个公安。母亲果然惊吓得大张开嘴,又咿哑着要从枕上爬起来。郭江不能过去搀扶,那几个公安冷冰冰得好象完全看不到床上有个挣扎不起的老人。
    郭江背过脸,忍受着,沉默着。他说那一阵公安们让他干什么他都会配合,他体味到了什么叫心如刀绞。
    似乎没有尽头的抄家搜寻终于完毕,郭江觉出冰凉的汗水居然打湿了内衣。他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么无助和无奈,恨不得赶快离开,逃出母亲的视线。然而临出门,他们还是当着母亲的面在郭江脑袋上狠击了一拳。郭江说到这里就语调沙哑低沉,他说真不该转头去看母亲那一眼。门一关,他听见母亲在屋里尖厉的一声长嚎。

    这些后来知道的情节,才让我对比出自己的幸运。我不过就是手铐过于紧了点,不过就是被按得额头抵住了底盘。怪只怪自己平时习惯了昂脑袋,而身躯又长得这般长。
    腕部已经由痛变成火辣辣的烧灼感,再然后就麻木了。这种麻木后来在狱中持续了几个月才恢复,我按老犯人的经验,每天坚持用热水烫熨,听他们讲,有的囚犯因为钢铐太紧而又时间过长,血管神经坏死,留下终身隐疾。我还没这么倒霉,几个月后,手臂终于感觉正常了。可谓大幸!
    真正的痛苦真正的伤害是心理上的。自以为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根红苗正,自以为很正统很革命很忧国忧民,自以为不过是说了或写了几句相当马列的话,突然间就被打入自己极鄙夷的反革命行列。
   这倒也罢了,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傲气吗?你却一下子成了任人随便践踏的臭狗屎。你不能挣扎不能反抗不能正常地直起腰板,你必须屈辱地被压在他们的脚下,额抵着车底盘贴着他们的臭脚。
    他们真是在挽救一个误入岐途的羔羊还是就想施展淫威把一个还算是人的人推向莫测的地狱?我有点明白了什么是强奸和横暴,我也体味到了郭江所说的那种会让人崩溃的心如刀绞。

    汽车最后拐了几个急弯,吱地煞住。额头在底盘上重重蹭了一下,枪柄和大拳似乎还不过瘾地又在我弯曲如弓也已可始麻木的背部狠击几下。我被猛然拉起,跌跌撞撞地就被拖出车门,推进一间很狭窄的房间。
    钢铐打开,双手己经发紫,没有任何知觉。
    站好!一声大喝,发聋振聩,让我从隐隐的悲愤中惊醒。
    我转身,看到屋角一张旧桌边立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他的面部很戏剧化,两颊深陷,凶狠狠的三角眼和下倾的扫帚眉。如果拍一部旧时监狱的影片,不画妆就是比较典范的狱吏形象。
    他开始训话,声音极高,竭尽全力。大意是说,明白这是哪儿吗?省看守所!你已犯罪,要老老实实!另外还有坦白从宽呀,不许与其他犯人交头接耳互通情报呀之类。一句一顿,高亢有力。
    演讲完毕,他盯住我的手,依然冷冰冰的口吻补充一句:好好揉揉……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所长,

    所长朝外面又喊一声,就坐到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喝水,再没把我当回事。
    随喊声进来的人身材粗短,摆摆手让我对他引起注意。我就看他,眼前是一张皱巴巴深红色的大脸盘和更深红色的大鼻头。
    他在桌上摊开一个油腻腻的本子,语调柔和地问:叫什么,啊?年龄,啊?哪个单位,啊啊?……仿佛住旅馆前的登记。
    记录完毕,他心满意足地搓搓手,又补充几句:啊啊,所长的话听清了吧,啊?不敢顽固,啊?耍滑头没好处,啊啊?
    老犯人们后来告我,他是这里看守干部中的唯一单身,曾有过的妻子不知什么原因早已别栖新枝。犯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啊啊”。这外号倒是一针见血。有犯人说这家伙没当过官总想学官腔找心理平衡,陈大夫却说他是中气不足,不啊啊就语不成调。总之,他凡句必啊,发怒啊高兴亦啊。

    所长打断了“啊啊”的啊啊,似乎有几分不耐烦。他挥一下手:让老乔来,把人带进去!“啊啊”又明显讨好地朝所长啊啊两声,讪讪地收抬起油腻本子,出了房门。
    有十几分钟?反正过门比较长,一个孔武高大的汉子磨磨蹭蹭趿拉着鞋走进来亮相。与身躯有点不协调的是,脸上长一双很小的眼睛。小眼不停眨巴着,仿佛刚从睡乡醒来,神情萎顿而漫不经心。后来听囚犯们称他“乔瞌睡”,这外号起得确有水平。
    显然他们有既定程序,“乔瞌睡”进来就知道该怎么操作,在我肩头一拍,说一声走!我当然遵命,仿佛当年鲁迅笔下阿Q的想法:人大概难免要被拍来拍去推来推去带来带去。既难免,又何必扭捏?
    出小屋,外面是几排半新不旧的平房。走过去,再拐。电网密布的高墙和黑森森的铁门骤然出现。我明白,这就是人鬼两极的分界,脚下似乎有几份醉酒般的踉跄,心中就要生出一点悲壮情怀。
    站住!一声大喝。
    油亮亮的枪口突然对准我胸膛。我愕然,悲壮烟销云散。眼前是一个脸庞红扑扑的小战士。“乔瞌睡”在身后懒洋洋说明:规矩,进出大门喊报告!
    我迟疑,有点羞答答喊不出口,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修练。小战士已极不耐烦,很可爱地瞪圆一双虎目:快喊!
    当社会习惯以人为贴出的标鉴来判断是非好坏时,我能说小战士面对一个“反革命”的态度有什么不妥?他毕竟是在尽自己的责职。我哼叽着嘟囔出第一声“报告”。
    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顺溜了。而且后来见那些曾经是市级或省级高官的狱友们也喊报告喊得有声有色气壮如牛,我心里就更觉平衡。以后提审外出,我已能心平气和地报告出来,仿佛检阅部队:同志们好!或告知监房里的狱友们:洒家有平安回来啦!日久,出出进进,熟能生巧喊技日臻高超,端得是裂石穿云绕梁三日。有几次甚至招得战士恶狠狠回喊:喊那么大声找死?
    小战士放行,“乔瞌睡”跨前几步,哗啦啦打开铁栏门锁。走进去,阴沉的走廊深邃幽长而神秘。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霉味,令人鼻孔痒酥酥直想打喷嚏。一扇扇灰色牢门紧闭,能听到里面几声故意发出的大声咳嗽。后来才明白这是牢房里一种特殊的打招呼方式,含义相当于:你来了?你是谁?你好吗?
    “乔瞌睡”停步,我看清牢门上醒目的12号字样。“乔瞌睡”叮叮当当打开铁锁,拉开铁栓,说一声进便把我推进去。我还来不及左顾右盼,身后牢门已哗啦啦关闭,上锁。
    眼前顿觉光线暗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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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志摩的眼眸 2005-12-18 16:30:26
欢迎放翁光临青春部落!尊为贵宾!盼能不断看到您的大作!为部落增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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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醉妖七七 2005-12-18 16:53:38
以轻松流畅的笔触,记述生活本身的粗糙与苦涩,放翁君大手笔也!期待更多华章。
放翁君落户部落,乃部落的荣耀!隆重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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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寒塘鹤影2008 2005-12-18 19:45:15

在关心着特殊年代里这些所谓“反革命”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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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涯放翁 2005-12-19 13:02:57
              
              第二章

    当你象影视剧中的人物,突然陷入类似地下密窟般的困境,会害怕会绝望还是先会好奇地观赏一番?这大概是个不太好填的选择题,因人因地而异。
    张勇后来说,你一进门,仿佛是来视查牢房,东张西望,很起劲很新鲜的样子。
    我说你别以为我是大智大勇沉得住气,我没那么伟大。我或许不过是还没从公安的突袭行动中回过神。而且,新时代的监狱,我在外面想象不出来,肯定好奇,先看够了再该害怕害怕该绝望绝望。

    牢房的面积不算大也不能说是很小,深足有四米,宽大约三米。我有过当建筑工的经历,这点目测力还是自信的。四米一分为二,靠门的一半是地,算大家平时活动场,绕墙根摆一溜碗筷茶缸脸盆和洗漱用具。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污水盆,很腥臭地散发着气味放在一个墙角。
    靠里面的一半是床。床是个好听叫法,其实是在地面铺一层薄木板,有点类似日本人的塌塌米或某些现代时尚派人物席地而卧的格局,这就让人很难评论我们的“床”属高雅还是简劣。反正,它毕竟是床。
    床上方,在近房顶处开一小窗。窗上安有粗笨的铁棍和厚重的铁网,这倒与想象中的囚室相近,显现出“铁窗”的浪漫情调。

    张勇最先向我打招呼,他的第一句问话很简单:“现反?”(“现反”者,现行反革命之简呼也。)这个称谓我心理上还没能接受,小小迟疑了一下,有点不大情愿地哼一声算是同意。他呵呵一笑,表示理解。然后就自我介绍:张勇!
    张勇转身,向其他几人摆摆手:挪动挪动,先腾出位置。
    大家手忙脚乱地搬被子拉褥子,一派热气腾腾欢迎新同学新战友的景象。

    听到张勇的自报姓名,我还心中一阵惊喜。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四五”期间,T城广场独一无二在高台上朗诵自己诗作的青年就是他。
    可惜我没见到他面对如潮的人群吟哦呐喊的激愤之态,但我读过他贴出的长诗。这首诗后来又作为反动罪证在许多批判材料中被反复引用,广为流传。
    从“诗”的角度而言,张勇那首诗肯定过于直白而缺乏深度,但激情澎湃,很有血性。我曾经把他想象成电影里那种气宇轩昂沉稳刚勇的烈士模样,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俊美的小帅哥,皮肤白净细腻,大大的眼晴经常笑意荡漾。
    在牢房里,这位美少年除了爱吟诗爱大笑之外,他的爱洁净爱装扮可能给大家的印象更深刻一些。我确实没办法把那首充满电闪雷鸣的“反动”长诗与他联系到一起。我后来常开他玩笑,你个公子哥,流里流气,还能写出那诗?肯定是在我本子上抄得,算成我写的算啦。
    他喜欢在起床时念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诗本意原很悲愤沉郁,他却读得高亢有力战斗檄文般,让我忍不住就发笑。
    外出放风,我们都衣衫不整囚徒模样,他却总要上上下下整饰一番,把自己修理得仿佛要去与女友约会或出席什么重大外事活动,笔挺鲜亮神气活现地在小院中迈八字步。
    张勇是市邮电局组织部的秘书,据他自己讲,已被列入第三梯队的提拔人选。有时我们在地下散步,他会忽然拍拍自己脑门嘿嘿一笑说,真是福气呀,多逍遥自在?要不这阵,我没准正在邮电礼堂忙忙乱乱主持会议呢。
    他笑起来面部表情生动,唇角一翘,洋洋得意,很阳光灿烂。炮兵曾羡慕不已地说,你张勇就是不提拔,你这长相,还愁屁股后面不追一串姑娘?
    
    张勇象模象样地指挥着,给我在靠墙边处安排出不足两尺宽的一条地盘。我后来才明白张勇的用心良苦。这个秘书出身的“现反”,表面上哈哈哈嘿嘿嘿,内心却很细腻周详。
    我睡觉轻,独往独来惯了。在这个拥挤的小天地,夹在中间就会徒增许多不爽快。左右都是眼睛,时时让你承受注目礼,静思默想的雅兴就会打折扣。两边都有雄壮的呼吸吹拂枕边风,我恐怕只好夜夜伴笙歌,哪能死心踏地入眠?
    而靠墙则益处多多。采用老祖宗们惯用的“眼不见为净”的策略,只要一转身,任它刀光剑影任它洪水滔天都立马云消雾散。面前仅存一方空壁,无边无涯无好无坏无春无夏,足够你心猿意马驰骋想象。
    我就这样被欢迎进从未想到会体验的崭新生活中。
    郭江是老资格,他说我的到来成了12号全盛时期,三米宽的“塌塌米”上排列了六条男性,已达基本饱和状态。
    
    挨我而睡的是老吴,憨憨一副弥勒像。按张勇的阶级动态分析法,老吴属“潜伏不动”派。他平时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拿两枚不知用什么办法带进牢房的二分钱硬币,噼叭作响地在嘴唇四周反复认真地搜寻,每找到一根刚露茬尖的胡须,就凝神屏息,用硬币夹紧狠狠拔下,然后咕叽咽一口唾液。
    他能盘腿席坐于铺上,津津有味一拔几小时。硬币噼叭响,唾液叽咕咽,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快意的艺术创作。直噼叭到快开饭时,才小心翼翼把硬币擦拭一番藏到铺底,起身伸个懒腰,拥着袖子踱到牢门边,朝外面拖开音调喊:冤枉,然后又喃喃低语一句:操他妈!
    老吴这句国骂意义非同小可,是我们停止一切活动的号令。他一国骂完,别人就条件反射纷纷“下”地,规规矩矩把碗摆放在门边等候。他不知凭什么特异功能遥感到监房外数十米远处囚犯食堂的动静。此骂一落,误差不超过五分钟,就听走廊尽头的铁栅门咣当一响,“管理员”挑着饭菜走了进来。

    老吴再过去,是范司令和炮兵。范司令脑袋谢顶,一脸鸡皮皱,穿一身正尔八经的灰色囚服,一见监管干部就垂头弓腰,一副安份守法改邪归正的模样。他除了与炮兵聊大天吹嘘自己当年领一帮街头小混混打家劫舍横霸一方的“司令”史外,还有一个消遣时间的方式就是哼叽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曲牌的小调。其实也很难说是小调,没太大的抑扬,只是一句句拖长,略有回旋和起伏,很可能更接近古圣贤们的吟哦?他哼起来没完没了,与老吴的噼叭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同样的没完没了同样的意味盎然,甚至连炮兵的问话都不答,直哼哼到老吴国骂他才罢演。

    炮兵长得方头大脑,窄额头,小眯眼,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线。大家公认他是瞌睡虫转世。饭毕,碗一扔,只要范司令不搭他话茬,他就仰面躺成大字,用手摸住裤裆呼噜噜进入梦乡。直等到女犯放风,他才来一阵精神。兴兴头头地把被褥卷成一堆,踮着脚尖踩上去,双手攀住小窗上的铁柱,蛮有滋味地朝外观看,有时还大呼小叫得极开心。女犯们一撤走,他又摸住裤裆昏昏睡去。

    郭江张勇的狱中生活是有序而动感十足的。清晨放风前,他们就在牢房内做广播操。起初俩人各据地下的一半,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互无影响。我来之后受了传染,三人同时表演就免不了磕碰事件。没办法郭江宣告退出竞争,改为床头原地跑步,才维护住安定团结局面。从此地下成了我与张勇张牙舞爪的竞技场。
    平时他们还喜欢散步。但地面狭小,不允许各自为阵。俩人就一前一后兜圈子。我加入后成了三人队形,排列顺序一般是郭江前张勇中我押后。我说我是想过过押犯人的瘾。
    三人行有个协调问题,一胡来便难免相互践踏。只好听张勇指挥,一二一二噼叭噼叭,仿佛操练新兵。日久熟谙,配合默契,一上来三人就能自然踩准节拍,越走越风度。
    有时高兴,张勇就指挥我们同时甩臂。当然不能大甩,手碰到砖墙不是好滋味。只能大臂夹紧,小臂朝前曲起如竞走状,三人呼呼生风地边走边摇摆。那场面煞是好看。
    好多次站岗的战士拉开牢门上的监视孔观赏我们“竞走”,看得眉头紧皱一脸困惑。他们肯定费猜,这帮“现反”鬼子,贼心不死的,闹什么花样?
    郭江说,锻炼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精神别倒心劲别散。愈挫愈奋偏不认输,或许才能支撑着走出泥潭。批判郭江的材料中有一句据说是他接受审讯时说的话:出水才看两腿泥,走下去再说成败。材料上接着是几句铿镪有力的批判:其反动气焰何等嚣张,还梦想着走出来,还要与无产阶级一比成败!

    郭江出生于一个典型而纯正的工人家庭,在小学中学,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戴过少先队的三条红杠臂章,做过团支部书记,几次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郭江反问预审员,这能说明我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根源吗?
    郭江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老一辈先烈拼杀疆场抛洒热血慷慨就义的故事,常常读着就恨自己迟生三十年。或许正是对这类书的酷爱,他渐渐萌生出象这些革命志士一样投身轰烈悲壮的事业而不可碌碌终生的思想。预审员说:这就是你走向反革命道路的第一步。郭江冷笑一声立即驳回:是不是说读革命书籍反会培育出反革命?这种逻辑恐怕也确实需要有天才的联想力。
    郭江不止一次抚臂感叹说,中国有文字狱传统,而且那些制造文字狱的专家们,有许许多多令人没法解释辨白的推理方式。说那些人愚昧?他们锻炼罪证的精明周密和无孔不入无微不觉的灵敏却真会让任何一个善良的人始料不及叹为观止。你不能不服气,不能不败下阵来。
    何况任何事情都可以辐射状地随便引申到他们认以为的地方。也就是说,只要你进来,你就有罪。没罪我们找你干嘛?我们怎么不去找别人?你的一切解释一切辨护只能更加证明你的不老实不配合不低头不服罪。
    说白了,你一旦落入文字狱的游戏中,其实只有一条路,审讯人员说你是什么你就认什么,让你怎样交待你就顺他们指得方向回答。反正,文字的理解,尤其是中国文字的理解,本来就一辞多义,本来就含糊不清。怪只怪老祖宗发明了文字,怪只怪你真还相信那些堂堂皇皇写在书上的东西。

    郭江说他入狱后无数次地反省解剖过自己,他那时最多不过是想去当兵,带一连人到前线冲锋杀敌。或做一名技术人员,搞几项很利国利民的发明。充其量,即使按那种抹杀个性的奴化标准,也只能算作略带一点个人色彩的少年理想。如果没有后来那种波涛汹涌怒云翻卷的大环境,他肯定会在自己岗位上做一名积极上进表现良好的青年。
    “文革”兴起,一代人(何止一代)都卷了进去。从小接受着那种听……话跟……走的最正统最规范的教育模式,哪个学生娃娃不是怀一腔赤忱而毫无迟疑地投身于洪流之中?郭江当然不会例外。
    若干年后,许多文艺作品对郭江那一代人作过这样那样的定位或描述,诸如发高烧、幼稚病、受骗上当、虐待狂、神经质……以及所谓苦痛血污不堪回首等等等等。那些娃娃还往往以反面形象出现在影视中,穿军装扎腰带,横眉怒目狂呼怪叫,完全是日本鬼子或国民党宪兵的再版。而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宪兵的形象似乎还渐渐淡出人们的印象,倒是所谓“红卫兵”的法西斯面孔却愈来愈威猛鲜活地被推到文艺表现的前台。

    郭江却有自己的看法。出狱之后,他曾与我进行过几次时间极长的争论探讨,还专门写了一篇反驳我的长文:
    ……对的,如你所说,“文革”被否定是历史的必然,你我是在“文革”期间受害做了牺牲品也是事实。但这不能与评价、认识一代人混为一谈。
    先不说把如此沉重的一笔历史政治帐算到一群学生娃娃身上是否公允。也不说把政治家的阴谋、全民族昏热混乱的躁动与青年一代渴望真理渴望献身渴望参预渴望展示自身价值的追求等而视之是否科学。单就我们这一代青年自身而言,其实也远比旁观者或后来人想象得要充实和幸运。那样一种热血沸腾、满怀信念和希望、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和献身精神的青春时代,并不是每一代青年都能遇到的。那种场景,那种热血长剑、魑魅魍魉,充满激情和兽性,充满追求理性的光芒和愚昧迷信的大雾,充满赤忱、坦荡、烈士襟怀和欺诈、凶残、鬼蜮伎俩,充满……总之,充满痉挛、血污、赤裸裸的肉体、被撕裂的号叫和英馨儿降生的欢快啼哭的场景,决不是每一代青年都能经历的。当然,他们还是不经历为好,然而我重复一遍,也决不可能再经历到。
    至于类似我们这样一批人的遭遇,如果仅从个人的现实的角度而言,肯定是一种巨大的苦难和牺牲。但是不要忘记,民众的觉醒和历史的进步,往往就是由这些无数具体的苦难和牺牲来推动的。换个角度,拉远距离,或许才能更准确评价我们个人的牺性究竟有没有意义……

    郭江在“文革”初期走得比较顺利,他是T城16中的学生领袖,还带着一大帮红卫兵组织参加了夺权斗争。他对66年夏季至67年初这将近半年的“文革”运动,始终怀着一种很微妙的热恋情节。他觉得这半年可以说是“文革”的黄金时期,是千千万万青年学生心怀理想一腔热血地走向广阔人生的开端。
    然而也就在这时,他对“文革”产生了一些怀疑。他很尊敬的一个语文老师在关押中被人打残,许多这样那样群众组织头目的胡作非为也让他失望,在刚成立的所谓新政权中,照样是腐败现象惊人。于是,郭江一度消沉,退出了运动。
    他联络了几个最要好的同学,计划到T城西山上一个小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几个人还去实地进行了考察,哪里造果园,哪里建小水电站,哪里搞新式住宅,设想得浪漫天真。这就是后来郭江的罪行材料中“上山侦察地形,准备拉武装打游击”的经过。
    不过这计划没有实施,郭江遇到另一个人生机会,海军部队来T城招兵。他的心又动了,少年时代的热梦又那么强烈地飘浮起来。于是用公安人员的说法他“有预谋地”混入南国海岸的一个海军基地。
    郭江对自己的军营生活十分怀念,尽管那一段日子其实相当艰苦。部队成年累月地修建军用山洞,作业面上又潮又闷,抱着风枪或推着小车干一个班下来累得浑身软瘫。然而,军人的自豪感和辽阔大海给予他的感召力,却满足了他那古典式的男子汉报国情怀。郭江一说到自己站岗时背着枪一身戎装,面对大海在崖石上迎来朝阳送走落日的情景,苍白消瘦的脸上就显出少有的生气。

    他干得不错,马上就要在部队提干。一个姓章的老同学的来信,却让郭江的生活又一次发生了改变。其实,章同学的信中尽是些让现在许多年青人不可理喻的废话。无非是社会形势怎么怎么动荡,忧国忧民之士不应该躲在一个僻静的港湾做军官,而应该回到现实中为民族的何去何从做一些更有益的工作。郭江思索犹豫了一段时间,终于不顾父母和女朋友的反对返回T城。他当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因此走向人生的一场大灾难。
    回到T城,郭江说或许因为好几年远离运动的原因,他似乎有一种局外旁观者的警觉,他嗅到了一种类似义和团却又比义和团更混乱低级的气息。很短时间,从城市到乡村从机关到厂矿,男女老幼都臂配红袖章,被一种说不清的浓重的宗教情绪所推动,狂热地做着一些自以为是的破坏工作。这已经完全不是自己当初投身的那种“文革”了。而且,这种骚动狂热之外,另外一种从上层人物中弥散开来的假模假样的病态龌龊的腐败专横的现象更让他陷入忧虑不安。
    他觉得,那一阵好象人们挤在一个浓云密罩、炽热颤抖的小岛上,沸腾的岩浆就要喷涌而出了,大家都隐隐觉出灾难的即将到来,大家又都不知道该怎样离去,于是大家又都故意避而不谈即将临头的大祸,却依旧你方唱罢我登场地竞相作出兴高彩烈的“拥护紧跟”姿态给别人看。
    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在市中医院陈大夫的家中,那个写信给郭江的章同学邀了几个朋友去闲聊。郭江借着酒劲大谈了一阵自己的感受。他说,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坐着看吧?我们总应该做点什么吧?我们起码可以写一点东西告诉人民,让大家别在这种茫然的追随中把民族断送掉。事后,郭江果真把自己的许多想法写成一篇长文在朋友们中传阅。
    这就是轰动S省的所谓“郭章反革命集团案”的全部经过。

    在我心目中,郭江是个纯粹的有着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的革命战士。这种浩然正气的人物,已经很少能见到了。他对社会问题的关注是由衷的,不掺杂个人利害。后来我多次回想自己坐牢时的情绪状态,终于没有堕落没有趴下,与郭江那一段给我的影响不无关系。
    在考验到来,我显得脆弱。在生死面前,我又很犹豫。我记得心情最低潮的那一段,自己几乎每晚彻夜不眠。郭江看出了我内心深处的慌乱不宁,深夜里他会走过来,靠着墙坐在我床边,仿佛自言自语般讲他自己的往事,讲历史上他所钦慕敬仰的志士仁人。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头部侧影就象崖石般的雕塑,棱角分明刚毅有力,给人一种巨大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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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天涯放翁 2005-12-19 19:11:34
谢谢酋长和二位版主的热情!
放翁不才,大家过誉了!
以后放翁会不遗余力地支持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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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7
天涯放翁 2005-12-19 19:13:52
             
               第三章

    我出狱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同学同事时不时就窜进我宿舍参观访问。我知道他们好奇,我去的那地方毕竟有一点神秘。而且,我似乎也因为这次人不人鬼不鬼地起落了一下,成了他们好奇的目标。他们一面说着同情的话(当然当然,这些同情话我相信大多是真诚的),一面就让我宣讲受苦受难的浪漫经历。
    有人问我,你在里面是不是也与当初在外面那样昂首挺胸慷慨陈词,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烈士形象?我答,好象不是那样吧。你们知道我眼泪流了多少?我举举手中的水杯,足有几大杯!他们嘻嘻哈哈直乐,俞明俞明你真逗,蹲了几年班房也没改掉你的幽默感。你俞明,俺们还不了解?能娘们似的抹眼泪?嘻嘻嘻,哈哈哈,不相信!
    我只好一本正经,再次申明:我也不信,但确是如此。
    那是因为什么?他们惊奇而疑惑。
    水份太多!
    哦……他们恍然大悟地答。我知道,他们终究还是没听明白。他们毕竟幸运,没有被赤条条地丢进炼狱的毒焰中去煎烤,没有在面对死亡危胁时,从灵魂深处对自己透视解剖。

    我一直对自己存满自信,如果我还不算个革命者,如果我还经受不住一点委屈、磨难、挫折、打击,那恐怕就很难再找到多少象样的革命者了。
    起码在入狱之后近一个月内,我都比较乐观。我觉得这场误会很快就能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回归自由。想来想去,我能有什么问题?我说过的话我写出的东西,能证明什么?最多也就证明我有那么点不识时务的忧国忧民。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真有什么错,连老祖宗列宁都讲过,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老毛的语录就更多了,要“允许人犯错误”,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为什么非要把一个年青人推到反革命阵营?我想那些公安,他们也有头脑也有思想,他们不会看不出这一场误会的荒谬。
    我那时真是幼稚的可以!

    对我的审讯从当天下午就拉开战幕,陆陆续续持续了半年多。主审官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公安,目光炯炯,威严庄重。据说是个副处长,肯定与无数狡猾狡猾的阶级敌人打过交道。对付我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小年青,那还不是小菜!何况,我是抱着一种尽可能积极配合,赶快把误会澄清的态度。
    然而几天之后,我发现似乎与我想象得完全不同。副处长声色俱厉地堵死了我的退路:什么误会?你以为你聪明?你以为你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盯你不是三天两天,没证据会把你关这里?你只有一条路,认罪伏法!
    审讯停了两三天,或许他们在调整审讯方案,或许不过是让你在暴风骤雨式的初次试探性打击后,有几天时间反省自己的罪恶。后来我才发现,这种打打停停的方式确实有其高明之处。
    在地毯式轰炸般的连续几天审讯中,他们绕来绕去,闪闪烁烁地提几个所谓证据。你辨解你说明,你激动得满脸通红,神经绷得紧紧的。突然,枪声消失,偃旗息鼓,战场陷入寂静。
    你急于想把问题说明,心意悬悬地等着,等得同时就要回想,他们提出的那几个证据是证据吗?我果然说过什么错话?我读某某书时是不是真随手批注了几句什么?给某朋友的信件究竟发了什么感慨?你的思路不由自主被他们调动着。
    然而,下一轮提审开始了,火炮更密集,攻势更凌厉。打击的方向却变了,出乎意科,并不是你前几天苦苦回想的那些问题。于是你的思路被搅乱,而阵脚一乱,你还能不出错?

    后来我曾与郭江聊过审讯的情节,我们的共同感觉是,审讯确实是一门艺术。起码我们面对的几个主审官,他们很懂得造势,虚虚实实,声东击西,利用我们这些凡人没法避免的人性弱点,摧毁你的一道道心理防线。
    对我最长的一次审讯持续了十几天,早上几乎是刚一放碗,就被提(注意这个字)出去。提者,狱中这些人已经被当作一件东西,而且是一件有毒有害的恶劣东西,当然可以对其任意所为。用我那位主审官的话:我们客气是对你仁至义尽,不客气是理所当然,你个反革命,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东西?
    早在审讯还没开始,他们已经给你定了性。
    这十几天的持续作战,我事后都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几个人盯着你围着你,时尔出奇不意地从东问到西,时尔又抽着烟不啃声看你苦思冥想,时尔电闪雷鸣一阵厉声训斥,时尔又娓娓然说一通家人如何如何牵挂你。
    疲劳战加游击战加攻心战,你不耐烦了,急躁了,心意浮动了,你给自己的辨解把握不住分寸了,你顺口稀里糊涂回答了句什么。好,他们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等你有点醒悟,你要抗辨,他们就放录音,怎么,刚说得话就不承认就要翻供?难怪那么多罪行你不交待!
    十几天下来,他们有收获了,这里一个点,那里一个点,这是你在审讯中公然放得毒,这是你以前笔记本中写过的一句话。于是,把点和点联起来,把以前和现在联起来,大致成了一幅画。他们归纳,看,是不是很恶毒?

    他们让我看了这个大体构勒出的轮廊后,又突然停火。这次的休战时间拖得很长,仿佛故意在考验我的忍耐力。审讯者如一个高明的评书演员,眼看就要把情节推到高潮了,也把你的情绪挑逗得欲罢不能了,他却留下悬念,把你扔到一边让你去自己捉摸。
    你的思绪已经被搅乱了,你都搞不清自己前前后后究竟说了什么没说什么。什么是自己写在本子上的?什么是自己在某场合对谁讲的?说或写哪几句话时前后内容的原义究竟是什么?越想越乱,越想越没有头绪,想着想着,审讯者最后这一点那一点联出的画面就占据了你的思维。你甚至忽然间会有念头一闪,莫非真得自己就是构画出的模样?你开始对自己不那么自信了。
    郭江说,他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但这不可怕,你要冷静,要跳出他们设好的圈子。你也学他们,先把自己放到一边,不要被他们精心编辑的“罪证”吓倒。然后,大体上对自己当时的思想下一个定论。这一点是大节,大节问题,必须顶住,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我明显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我没办法把自己放到一边,我不可能完全跳出自己。我反来复去考虑的是自己今后的命运。我还年青,灿烂的人生刚刚开始。我想起那个主审官的话:俞明呀俞明,你连恋爱都没谈,你知道人生啥样?你亏不亏?是的,这话或许不错。
    我究竟为了什么?那些狂热,那些谈论,那些在本上或书上的涂抹,起了什么作用?铁窗之外,生活依旧在进行,并没有因为你俞明的受苦受难而发生一点改变。阳光明晃晃的,鸟儿在天空飞翔,公园湖面上一对对情侣在荡舟,饭馆里挤满了心满意足的男女,谁会想到,几步远外一个小囚笼里的你?
    我想到年迈的父母,想到最后一次离家时那顿丰盛的午餐,想到母亲送我出门苍苍白发在风中飘动的模样,想到故乡的山川河流,想到我的出游计划,想到我那张经常摊着稿纸的办公桌,想到我简陋的小宿舍和木箱里的书……
    我开始流泪。
    而且,我没想到自己的水份会这么多。
    端起碗流,躺下在睡梦中流,放风时望见远处飘飞的白云也流。只要有什么情景使我联想到高墙外的生活和自己未来的命运,泪水就会悄然而落。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我的命运被那几个审讯人员把握着。我这样硬抗有好处吗?我或许真应该按他们讲得去交待?只要能让我出去,只要能给我自由……
    我第一次看到那个自信高傲的俞明,内心深处也隐藏着软弱和卑劣。
    
    酷暑,一个闷热的夜晚。牢房里更如蒸锅般让人难以入眠。似乎是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我刚有点朦朦胧胧的睡意,走廊尽头的铁栅栏突然打开。并不很响亮的金属咣当声,在暗夜里,对牢房里的人,却显得极具震撼力,我不禁一惊,预感似得好象觉出这响动是为自己而来。
    咚咚的脚步声果然在12号停住。哗啦啦打开牢门,所长身旁,一个没见过面的公安厉声喝道:俞明,出来!
    忽然就觉得身体软软得有几分发飘。

    审讯室灯光雪亮,气氛不比寻常。主审官的位置上,也换了一张神色更严峻的面孔。他冷冷地盯着我,足有四五分钟。才突然发问:想好了吗?该老实坦白了吧?
    我嗓眼干干得直想咽唾液,没有回答。
    他又抬腕看看表,有几分调侃地说:俞明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二点半。你知道我们今晚干什么来了?告你,你听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认罪,我们欢迎,还算你坦白。你不认,明天一早我们就送你去一个让你满意的地方,你不是口口声声在诗里写要当当烈士吗?
    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倒流回心房,在盛夏之夜,我却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寒气所笼罩。
    不会吧?不应该这样吧?这难道就是我最后的时刻?
    他们真能不走完该走的程序就把一个人处理掉?然而,在这种非常年代,他们即使是这样做了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听到的,我自己所经历的,还不足以让我相信他们能说更能干吗?我该怎么办?我想到了那两个若隐若现于云雾中的字:大节!是不是确实有必要用最大的代价来维护它?
    我的脑子好象有点呆滞,好象还没有完全从半朦胧状态中清醒。我仰起头,眼前晃动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圆圈,周围的一切变得闪闪烁烁变幻不定。
    隐隐觉出掌下的双腿在轻轻战栗。

    主审官还说了些什么,我已没能听进走。无数跳动的不连惯的也没有先后次序的念头和画面,伴着一种仿佛从心底迸发出的刺耳的啸叫声,飞速地在心头列过。我分不清那些画面和念头究竟是什么,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与朋友们的高谈阔论?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河流、树林?几个在阳光下巧笑的美丽少女?我回忆?我再一次审视?我后悔?我惧怕?我……
    眼前的小桌上摊开几张审讯记录纸,不知是哪个审讯员把一枝笨笨的钢笔塞进我手里。
    我的思绪回归了,我又看清了房间里们人们。主审官正不无讥讽地观赏着我。
    写吧,就按刚才说得。我们可没搞逼供啊,你自己认的罪!
    是吗?我自己认得罪?我把记录纸朝身边拉了拉,想一想,想到四个字:我的认罪!
    我举起笔,那笔沉重得犹如一座大山。

    我没有写下去。我的脑际又跳出那两个似乎很缥缈的字:大节!它倒底是什么?是膝关节?是脊梁骨?是举起头颅的颈椎?
    将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一堆谁都不屑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垃圾?蜷伏在墙角的癞皮狗?在一双双鄙夷的目光中怯怯地缩着脖颈的行尸走肉?
    那被压缩到心底最后一小角的似乎已经消失殆尽的傲气忽然间在心头闪动了一下,然后轰鸣着飞旋着,在胸中掀起一股巨大的热浪。我明白了我最后的选择。
    爱咋咋吧!也就这么回事了!
    我把笔放下,我缓缓昂起头,我的目光对准那个主审官依然得意洋洋满含讥讽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好滑稽,想到一部什么电影里的画面。
    我站起来,电影中人物一样,抓起面前的纸,撕个粉碎,姿式优雅地撒向空中。
    我没看清是哪个审讯员猛地在我脸上抽了几掌,我甚至都没感到怎么痛,我只觉出温热的鲜血从鼻腔从唇角柔柔地淌出。我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些人,心中无比畅快。
    我想笑,想大笑。我这一小段演得还算到位嘛。
    在一个深沉的夏夜,在一间窄窄的审讯屋,我果真野狼嗥叫般昂起头,发出了入狱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由衷的坦荡的淋漓至尽的大笑:
    哈哈哈……
    我的泪水从这一次大笑后,突然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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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8
且听风吟 2006-01-11 08:03:41
犹如亲历一段刻骨的岁月 ,犹如抚摸一颗跳动的心脏 ,犹如豪饮一碗烈烈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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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9
天涯放翁 2006-01-14 09:40:59
                    第四章

    对我的审讯是在意犹未尽的状态下停止的。起初我还以为又是审讯员们在搞打打停停的小伎俩,时间拖延下去才感觉有点不象。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两个月……我好象已经被人们遗忘在牢房里。郭江算过来人,比较有经验。他说大概你的案子基本定性了,没再审得必要了,你安心等发榜吧。
    后来我才知道,郭江这一推断有失误。最主要原因好象是高墙外的政治形势发生了转变,连审我的那个主审官,也稀里马虎被定成什么什么的爪牙,几个月后也被送了进来。不过他关在另一排牢房。有一次,两个院的犯人同时放风,隔一道半人高的铁栏杆护墙,我一眼就瞥到步履蹒跚的他。我朝他扬扬手,嘿嘿嘿乐起来。他还很矜持很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点点头,赶忙缩着脖子躲到一边。
    世上这道儿七拐八弯,我们怎么就栓到同一个槽上了?不知道他面对主审官时会做什么姿态。
    命运真得挺好玩,万花筒般。小民百姓,是不是还是躲政治远点?

    受审肯定不是件很爽的事,不过有对手,需要较劲,几个人围着你过招,精神上还不寂寞。但没人理你了,把你弃妇般丢在四堵墙的小方格里,那又是另外一种没抓没落度日如年的活寡滋味。从某中意义上讲,或许比审讯还让人心神不定欲火难耐。
    张勇说,他来蹲大狱原本也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的是,真正可怕的不是饿肚子,不是见不到阳光,不是污浊的空气,不是小窗口,不是被提审。最让他抓耳挠腮的,是不许读书不许写字不许接触一点点与文化有关的东西。“啊啊”多次公示,你们就是因为看书写字犯了罪,进来还不啊啊悔改?还想继续犯罪啊啊?
    有几次张勇外出经过监狱办公室,隔着玻璃瞥见窗台上的书堆和纸笔,他说他觉得自己双眼都冒绿光了,馋得迈不开步,直想过去做一次窃贼。
    后来忍无可忍,张勇计上心头,让所长转告审讯他的人,说有重要案情汇报。那几个人屁颠颠跑来,张勇却讲起道理,列宁被关起来还能一筐一筐地借书看,渣滓洞还懈龇溉送际楣荩颐窃趺淳筒恍校烤菟瞪笱对钡笔本吞鹄创舐睿何颐钦饫锸枪亓心穆穑课颐悄苎Ч竦陈穑抗啬悖褪且头D悖阋晕媚憷聪砀#?br>    张勇的读书“阴谋”始终没能得逞。

    人的大脑很奇怪,好象愈在孤寂无聊状态下它就愈发得异常活跃。尽管可以在地下绕圈,但毕竟太单调,毛驴一头,绕久了绕得头晕目眩,烦烦得就想用脑袋去撞墙。有时绕着绕着,张勇就大叫一声,咚地倒在自己铺上说,我算明白了动物园里的老虎为啥总在铁笼里走来走去。
    别说张勇,他是乱说乱动东看西看惯了的,年青,活跃,胃口好。现在却几个月几个月没了任何可读可看的,不困兽般躁动烦乱才怪。
    我也慢慢开始向张勇看齐。尤其晚饭后,牢内灯昏如豆,只能坐在铺上,一小时又一小时老衲般禅定。寂寞开始变得有形,小虫一样钻进血脉,刺痛刺痛地在体内说不清摸不着的什么地方一小口一小口咬噬,难耐而无奈。
    时间再久,小虫咬噬的刺痛似乎渐渐淡去,而烦躁却愈来愈浓愈来愈重,在身体四围凝滞成密不透风的硬壳。你甩不开也挣不脱,不知道该怎么还击,不知道该打哪个部位。
    张勇说这简直是一种比鞭子还厉害的拷打,一种无形的不太痛的却又让人窒息让人怠倦让人麻木让人无所措手脚让人恨不得把自己当成敌人的拷打。
    我有时就生出小小忧虑,弥散在囚笼里的这种难以抵御的无聊和烦闷,会不会象一架转动的砂轮,把守护自己内心的那点毅志力销磨掉?

    一天上午,我习惯性地随在郭江张勇身后,满足了一下“押解”欲,就懒懒地坐下来。郭江过来推我一把:嗨,下盘棋玩玩?
    下棋?我有点惊奇。你哪儿能弄到棋?
    郭江果然从铺底掏出一张棋盘展开,那是用狱里发的手纸画的,就是市面上现在已不多见的一种极粗糙的黄色包装纸。我这才明白前两天晚上听郭江铺上悉悉嗦嗦响动的原因。
    郭江后来给我传授经验说,你不要看别的,只看此人能拿出一沓手纸,就能断定他在“号子”(犯人们称牢房为号子)里蹲得有年头了。而且,这样的人,往往都跨过了心理危机阶段,平和淡定,有长期蹲下去的思想准备了。
    每星期发一次的手纸,是经过看守们长期实践精心计算的,一分为二再一分为地扯开来,只有巴掌大的八小块。对刚入“号子”的新犯,这八小块能不能用一星期都成问题。何况,命运突变悬在半空,谁会为节约集攒手纸浪费情绪?
    老犯人却不同,已有“把牢底坐穿”安居乐业长期坚持的观念,所以处处节约。牙膏每次只挤豆粒大的一点,毛巾用到丝絮飞扬也不扔掉,吃剩下的几根咸莱要小心翼翼放在碗里供下一餐享用。发下的手纸则扯成小到不能再小的程度,几乎只够相征性地在使用部位糊弄一下,几星期过去就可省出郭江画棋盘这样的一大张。

    有纸未必就能有棋盘。要画出几条纵横交错的直线,其困难程度是外界人无法理解的,那需要不亚于送飞船上天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在禁锢得比铁桶罐头还严密的小牢房里,最难得的,除书籍之外就要算书写工具和墨水了。有笔墨犯人们就会在看守的鼻尖下互通情况,甚至与外界取得联系。这类情节似乎带遗传性和传染性,从古至今而不会绝版。这自然也是牢里坚决禁止笔墨书籍的理由。
    不过再严密的监管也有小漏洞,除非把犯人一丝不挂置入密封容器中。何况,犯人们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发明便会泛滥。
    有人用牙膏兑水,白白的写在黄手纸上也行,只是经不住几下磨蹭白粉就掉了。作一次性利用还勉强,从经久耐用实行三包的角度看就意义不大。
    有人上厕所时在垃圾堆里捡到一节废电池,宝贝似地揣回牢房,取出中间的碳棒当铅笔。不过书写效果太差,在黄手纸上显得隐隐绰绰。而且被发现过几次后,看守们也吸取教训不随意乱扔废电池,没有了可持续发展资源。
    后来不知是哪位先生长了暗疮,到医院治疗时带回一小瓶紫药水。犯人们发现这东西做墨水可太理想啦。于是隔不多久就有某“号子”某犯人的皮肤发生情况,当然也必须是真正的情况。好在阴暗潮湿的牢房内这种情况也实在容易发生。一小瓶一小瓶紫药水就这样被珍藏在“号子”里的铺板下。
    笔的问题也很费周折。有人用过枯落的细树技,虽然易坏但原料广泛,外出放一次风就能捡回几根。不过划出的线条太粗,想把字迹写清秀小巧点就有难度。而且拿捏得要恰到好处,练气功似的,不能用劲又不能不用劲,手腕酸酸的,一不留神就剑断戟折,在纸上戳出大洞。
    有人还在筷子上动过脑筋,把竹皮剥下磨尖,类似原始人的竹针之类,挺好用的。就是寿命短,划不了多久就起毛变粗。还有一间“号子”里发生过一场笑话。有个老寒腿囚犯,左申请右报告,好不容易让家人送进一张羊皮。同室犯人一看,哇!作毛笔的好材料。你拔一撮我拔一撮,往筷头上一绑,大家都有模有样地练软笔书法。起初老寒腿还能忍受,但筷头上的毛很易丢失,拔毛事件就时有发生。眼看羊皮快被薅成光板了,老寒腿简直是声泪俱下地求大家,书法家们才不得不又回归成硬笔派。
    我们12号没有享受过羊毛软笔待遇,但另辟蹊径,从钉子上做文章,发明出一种很不错的颇具时尚气息的铁笔。制作工艺很费时费劲。先从床板下撬出一根铁钉,没有任何工具,仅凭几根指头,我们又大都没练过几阳指什么的,那难度你想象一下就明白。
    不是有了铁钉就成,从铁钉到铁笔,还有一个很漫长的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转化过程。主要是在水泥地板上磨呀磨,指甲磨掉了,指尖上的肉皮也磨掉了,终于出现一个扁平面,再形成一个笔尖状,然后还要在鞋底上抛光一下,这才可以绑到筷头上。手感是没得说,细腻光滑,只是蘸紫药水时要把握分寸,不可过量,不偷懒多蘸几次即可。
    此笔经久耐用,字迹纤细清晰,可谓12号牢房的上乘之作。可惜我们没申报专利,张勇的嘴巴又保密性不强,放风时免不了到处乱吹,结果把制作工艺泄露。于是,铁笔渐渐风行于各“号”。
    借助于铁笔、紫药水和粗糙的手纸,许多娱乐和学习就开展起来。这倒常让我想起先烈们那句“铁窗大学”的话。一位原在科技局工作的难友,平反出狱时带出几百张设计草图。我们隔壁11号里一位大学讲师,在里面拜师学日语,他走时积累了厚厚一本日文笔记。

    12号的科研学术气氛不浓,顶多就是涂涂诗文。有一段时间在郭江倡导下,我们办过几期学习班。郭江讲历史,但历史老师的水平让我和张勇不大认可。郭江经常是讲着讲着,就从一个朝代跳到另一朝代,演一出新编关公战秦琼,引我们大乐一阵。
    我的古诗词讲座还算成功,起码自己感觉良好,学员们也还听得认真。有时联系诗词讲一点小故事,连老吴范司令也侧过耳朵听一听。张勇最下功,把我能背出来的诗都用铁笔工工整整抄录在手纸卡片上,蹲厕所时都不忘带一张。
    我那时也陆陆续续在手纸上写了点诗文,可见古人所谓“秉性难移”的话多有道理。还做着“现反”,还在为以前写下的乱七八糟遭罪,就又犯病,不老实起来。
    遗憾的是,我把这些东西大多藏在铺板下,那铺板是通长一大块的。出狱那天着着急急,又当着几个公安和看守的面,不可能把铺板架起来取。我不知道后来是否会有人发现那些东西?当然诗文之类,也没多大价值,丢就丢了吧,人往往搞不好连性命都会稀里糊涂丢掉,何况几张手纸?
    不过还好,掖在枕头里的几张“手迹”,我带出了。其中还歪歪扭扭写有两首小诗:

    尘缘剪不断,  洞中生百感。
    忧思悬父母,  愁梦入山川。
    窗前日影迟,  墙外鸟语欢。
    叩额长泰息,  何时散发还?
                狱中偶感

    偶蒙仙缘渡尘海,  俗子真个降蓬莱。
    百转千迴志未移,  五痨七伤身已改。
    凡情尽随残冬去,  善果应趁早春栽。
    餐风饮露傍松眠,  修得真骨上莲台。
                        狱中自勉

    后一首小诗,是那年春节前,几个自以为能涂抹诗词的难友们要搞赛诗会,我的参赛作品。此诗居然获最佳大奖,可见那些诗友们水平也极有限。其中“凡情尽随残冬去,  善果应趁早春栽。”二句,还被大家特定为牢房大门当年的春联,不过说说而己,过嘴瘾,贴是贴不上去。但这也让我着实得意了几天,那一段外出放风,我昂首挺胸,睥睨群雄,俨然一副头牌革命诗人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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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天涯放翁 2006-01-14 09:42:37
                                         第五章

    郭江的棋盘不是用铁笔紫药水画出的。发明铁笔是后来的事。郭江有一寸多长得一小截铅笔,他说是他初来时在小院里捡到的,珠宝玉器般珍藏着。这次为了我们“解闷”,他实在是不惜血本了。
    在外面时我这人其实很枯燥,棋琴书画一窍不通。打牌是根本不会,下棋也刚能勉强走步。所以迟迟疑疑不太想和郭江对局。
    郭江却自顾自把棋盘在我对面铺展开,又从上衣口袋掏出“棋子”几十个很小的纸片,用铅笔写上“甲车”、“乙车”,“甲炮”、“乙炮”……亏他想得出,惹人好笑。
    郭江却一本正经,还叮咛:不能大出气,吹乱了阵营麻烦!
    这种屏息下棋法,恐怕也是前所未见。

    张勇和范司令把脑袋凑过来,连老吴也转过身子观赏了一阵棋子棋盘。张勇在旁还直推我肩:来一盘来一盘,好长时间没见这阵势了。好象他是棋摊边的老观众。
    对面是郭江,而且我知道他这棋子棋盘的不易。我有点不好意思坚决回绝。我说行,不就是一盘棋,能要谁命?权当回报郭江的一番苦心,权当逗大家一乐。
    我们就尽可能放轻呼吸,弓腰伏在床上拼杀起来。
    一盘下来,我输了。不过我发现郭江棋艺比我高不出多少,基本都属臭棋级别。我自然就觉得输得不应该。
    那,再来?郭江笑笑。
    人大概有了对手,又上了竞斗场,思绪就会牵引过去。尤其棋盘这东西,能给无数平庸的人们提供一个基本公正的舞台,让所有得志或不得志的人们展示自己统领兵马驰骋疆场的豪情,实现自己力挫对手争雄一时的幻梦。
    郭江又绣花般地重新把那几十枚纸片棋摆好,我的心思也沉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战胜对手的谋略。这一上午便在车辚辚马萧萧的意境中飞快度过。直到老吴那声国骂,我们还都有点没回过神来。

    郭江说他其实和我一样,在外面根本没心思琢磨棋道。有时看见一群人很起劲地在路灯下守着棋盘鏖战,还觉得好笑,觉得不可理喻。
    郭江初入狱时,12号只关押着一个姓王的中学教师。郭江开始学棋,就是这位王老师教的。郭江说,那一段心情很坏,什么想法都有过,甚至有时都会闪出死的念头。
    是不是不相信?他看看我又看看张勇。其实很简单,我们有时把自己想得太纯洁,忽然被推入一潭泥污,而且似乎难以再洗刷得清,不可能没有思想上的剧烈动荡。后悔,恐慌,茫然,都在情理之中。而且,突然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标,难道仅仅为了躯壳的存在而活下去?那真不如不要这个涂满泥污的躯壳。
    郭江一案中有一个很稚气的小青年,接到十五年刑期的判决书后,在狱中自杀了。郭江说,他听到消息后,痛心却不震惊。他理解那个小兄弟,那是个心灵特别纯洁也特别敏感的孩子,他不可能面对被丑化沾污了的另一个自己!

    王老师显然是看出了郭江的心绪,便拉着郭江学下棋。边下边聊天,自然免不了各自谈谈自己。郭江开始渐渐了解王老师了。郭江有时会在黄昏时份哼一首歌,我记得其中有这样几句歌词:
    月色朦胧映照阴森的高墙,
    夜风拂来吹动心中层层波浪,
    似闻亲人呼唤一声声在耳旁,
    难了的柔情化作血泪一行行。
    ……
郭江和我差不多,都五音不是太全。但那首歌的旋律还是会深深打动我。郭江说,词曲都是王老师的,王老师多才多艺。    

    王老师是在“文革”前被捕的,罪名是在黑板上写“反标”(反革命标语或反动标语)。用王老师自己的话说,他成份不好,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卑微地位,所以奉行与世无争的生活哲学,对政治更是尽可能避得远远的。
    然而有时候许多事情是避不开的,用宿命论的观点讲,这大概就叫在劫难逃?有一次讲课,他边讲边在黑板上写字说明,这本是教学中再正常不过的事。下课后,有另一班的一个老师路过,从窗外随便瞥了一眼,忽然发现上面几个字和下面几个字恰好组成一句攻击性的话。
    王老师当时新婚燕尔,正赶回家准备与妻吃午餐。粗茶淡饭的,妻刚热气腾腾地掀开锅,公安就拥进门来。
    妻追出很远,身上的围裙都没解,在身后一个劲喊:你可要回来,你可要回来……
    王老师说,妻娇小,美丽,怯懦,见生人都不敢说话。结婚那一天,一群人闹洞房,妻怯怯得不知该怎样应付,一双眼可怜巴巴地直看自己。王老师当时心痛极了,当着众人就把妻拥到怀里,在心里对自己说,忍辱负重,我也要竭尽全力呵护这个女人,让她安安静静在自己怀里过一辈子。
    这么大的一场风雨,妻能承受住吗?

    郭江说,他一听王老师已经在这里关了八年,头都有点发蒙。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生命?八年,整整一个抗日战争。
    王老师进来之后不久,“文革”就开始了。外面的社会局势风起云涌动荡莫测。原来审理他这一案的人员大概也受到冲击,不知在风浪中飘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没人再来关心他,恐怕也没人想得起他。他就这样一直不明不白不审不问地被羁押到现在。
    王老师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还没有忘了他,只有一个人还痴情不改地牵挂着等候着他。因为是“未决犯”,因为在羁押期间,不允许亲人探视(这一点倒是严格执行,那么超期羁押、长期羁押却为什么没人觉得不正常呢?),妻还是要隔不多久就会来送点东西。而且,在每年王老师被捕的那一天,妻会送一方白白净净的小毛巾,毛巾角上绣一朵娇怯怯的小黄花那种在大山里沟坡上田埂边到处盛开的蒲公英的小花朵。妻的名字叫黄小英。
    八条白白净净的小毛巾,八朵永远娇羞地绽开着的小黄花。王老师说,我都觉得背不动她的情义了。为了她,我也要熬出去。别无所愿,做牛做马让她好好过几年女人的日子。

    郭江说,我当时听王老师讲,眼泪都哗哗流。王老师没泪,王老师说他流过太多的泪,好象已经流不出泪了。郭江又说,俞明,你进来那一阵子也流泪,我不劝你,你知道为什么?男人也需要流泪,该抛洒的泪抛洒掉了,男人才能更象个男人!

    郭江入狱一年多后,王老师被“教育释放”。王老师在牢中呆了九年多。所谓“教育释放”,恐怕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大司法发明。抓起你来了,却又定不了罪。你虽然没罪,但不证明抓错你了,抓人者是永远不会出错的。你多少还是有点什么小问题吧?那么抓起你来,把你教育一番,也完全应该。尽管这一教育就是扔在牢房里不闻不问九年,尽管这一教育随随便便就毁掉你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就让你和你家人因此而不人不鬼地活活经受漫无际涯的煎熬,但是,抓你的人还是理直气壮,还是不能把你放过,还要让你背一个不是罪名但也比罪名好不到哪去的“教育释放”黑招牌,然后才能放你出去。
    但不管怎么样,王老师是走出牢门了,是可以去见他的那朵小黄花了。
    送饭的“管理员”后来对郭江说,王老师出狱那天,黄小英来了。那女人又黑又瘦满头白发,整个一个小老太婆。她一句话没说,拉住王老师的手就笑,又是鼻涕又是泪水地笑,笑个不停。直笑得旁边的所长泪水都掉出来了,连训带推才把王老师和笑糊涂了的女人送出监狱大门。

    几年前秋季的一个晚上,很晚了,张勇突然打来电话。我听他舌头僵僵的,就问他是不是喝酒了。张勇说是的,喝了,一个人喝的。他说,俞明,我心里很不痛快,我今天说错话了,这话我怎么能说?
    张勇说,上午他拉着郭江去郊外一个山乡,郭江曾说过王老师在那里的小学当校长,学校条件太差连台电脑都没见过。张勇的公司更新换代替换下几台旧电脑,他想送给那个小学校,顺便去认一认王老师。
    那天中午王老师请他们到家吃饭。王老师的家很贫寒,三眼破旧的土窑洞,一方小院没有院墙,面对着七沟八梁的黄土塬。
    做饭时张勇才发现,怎么没有女主人?出出进进王老师自己操办着忙乱。转头一看,墙上挂一个像框,框里一个清秀的姑娘几分羞怯几分柔情地注视着这间墙皮驳落的土窑。张勇才明白女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吃饭时,张勇低低问一声:嫂夫人……?
    王老师稍顿了一下回答:我出来不久,她病倒了,拖了……有两年吧。
    哦,这么多年啦。那你,你怎么一个人一直这样?
    王老师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含含糊糊嗯一声:吃莱吃菜。
    张勇就觉到,郭江在桌底狠踢他一脚。
    张勇说,我当下就明白了。就是我,我换成王老师,我会怎么做?我也会守着小黄花,守她一辈子。她的窑洞,她的小院,她的那片黄土塬哪!
    俞明!我没醉,真的……
    
    郭江说:历史是庞然大物,沉重如山。它如果停下来,那就更沉重。而且,我们的人民,习惯了忍受,习惯了顺从,习惯了得过且过。历史动与不动,在不关他们事的时候,他们不会去过问,他们躲都惟恐躲不及。
    然而历史毕竟要动,要向前是。从芜蔓丛杂荆莽密布的停滞中起步,那就需要许许多多民众的觉醒和参预。觉醒是要代价的,祭坛上肯定要有大的牺牲,鲜血淋漓,触目惊心,近在咫尺,无法回避!这恐怕就是王老师、黄小英、你、我、张勇付出代价的一点意义吧。
    不,郭江,我不能接受,我觉得这甚至是政治家们的一种遁词,起码也是给历史开脱罪责。历史的前进为什么必须以千千万万善良的小人物的牺牲作代价?难道我们不能跳出这所谓的“牺牲论”旧轨,另外寻找一条推动历史前进的途径吗?
    哦,可能性不等于现实性。当然,可能性也可以转化为现实性。首要的问题是,善良的小人物们,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了吗?意识到自己的尊严了吗?意识到自己的作用了吗?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了吗?做到这一步,恐怕还有相当漫长的道路要走。
    也就是说,“牺牲”并没有离我们远去,“牺牲”还时时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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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无歌 2006-01-17 09:41:57

我在这里重新遇到翁兄。知道我是谁吧?

重读大作,别有感慨。想翁兄与我同学共经此难,感触良多,感悟良多。但愿我们的后半生不把它作为牵绊,重新构筑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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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12
天涯放翁 2006-01-20 12:17:09
第六章

    那年月蹲过大牢的人,大概都深深体验过饥饿的滋味。牢房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把人关进去一段时间,就能让最消极怠工的胃袋也勤奋积极起来。不管你当初是怎样的养尊处优怎样的挑精择细怎样的膏粱佳味,反正一到牢里,不用多久就露出饿死鬼投胎的狰狞面目。垂涎欲滴地盼到开饭,不分青红皂白就如虎似狼般扑向那碗泛着泥花的水煮罗卜水煮白莱水煮土豆……
    据说我来时狱中伙食已大有进步,水煮莱也毕竟能每顿分到半大碗,再加一点玉米面窝头,半饱不饱,勉强还能维持住体力做做操散散步。郭江说他初来那阵情况可太糟了,饿到半上午半下午就支撑不住,只能躺到铺上静候开饭。最难受是夜里,饿醒了难再入眠,胃痛得一身冷汗接一身冷汗。
    或许因为那阵在押犯人不多,院子里长满了野草。外出放风时,郭江和王老师就偷摘一把,等晚饭后牢房里送热水时,赶快冲一下吃下去。能吃的草吃完了,他们又把目光投向高墙外飘曳不定的杨柳枝。郭江说,他都几次梦过自己变成猴子,攀到树上吃呀吃,吃得从梦中醒来,胃口愈发痛得厉害。

    用简单的两分法,进牢房的肯定是坏人,坏人肯定做了许多坏事。现在让坏人挨饿,惩罚他们,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啊啊”说得有理,就是叫你们受惩罚来啦啊!
    所以,对于“未决犯”,不管你饿成什么样,家人的食物是送不进去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因时因地而异的土规矩?因为后来,也就是我入狱一年多之后,又允许家人多多少少送点食品了,诸如饼干奶粉之类。
    我可能真还是幸运,蹲大牢虽然还是蹲大狱,但躲过了用饿肚子惩罚犯人的严峻阶段,赶上了水煮莱也能喂个半饱的美好时光。

    在铁网高墙之内,如果很坚决地贯彻“食品禁运”方针,囚犯们再有聪明才智也无能为力,谁也不可能从阳光空气中变出美味佳肴。这应该是牢房内创造发明的盲点。
    不过,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地一概而论。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们用常规思维估计不到的。比如,我偶然发现,范司令和炮兵能象最高明的魔术师,不知怎么一抖手腕就抖出吃的东西,而且还是牢内极难吃上一次的白面馒头。
    他们吃时很诡秘,有几次开饭时我不经意回头瞥一眼,恰巧看到范司令从背后枕头下掏出一小块馒头片,象捏着火炭似得飞速扔进碗里,然后赶忙用筷子捅到菜汤底,再唇贴着碗沿连汤带水地将馒头片塞进嘴里,嚼呀嚼的很受用。炮兵一般是在夜里享用。我有时半夜起来小解,一翻身坐起,昏暗的灯光中,就看到炮兵光着脊梁正从脚底的褥子下掏什么东西。他扭头见我看到,摇摇硕大的脑袋示意我不要出声,随手就掰一小块扔过来,居然也是馒头片。
    我当然照样再扔回去,炮兵的臭脚几个星期都不洗,没有相当修养,谁敢品味那些饱经熏陶的食品?
    然而这确实是一种奇迹、神话,近乎天方夜潭。不能不引起我很浓厚的兴趣。后来就留意,冷眼旁观,间或也饶舌妇般东问西问,慢慢了解到一些情节。才知道这些馒头片的出现与一个叫赵秀花的女犯有关。“有关”的内容主要发生在放风过程。
    
    起码我坐牢期间,这里关押的大部分是男犯,女犯阵营偏弱,只有八九个,与外界阴盛阳衰状况形成强烈反差,说明世间还是坏男人多。
    男犯的放风一般是三次。第一次在早晨刚起床,值日犯人去把积蓄了汉子们一夜排泄的氮化物钾化物或别的什么有机无机废液的污水盆兼尿盆倒掉。其他人则在自己牢窗前的空地上走动几分钟,作作深呼吸,尽可能把憋了一夜的胸中恶气吐出来。
    我最初进去时,管理很严,放风时不许说话,当然是怕各“号”间的犯人交换情报。更不许跑步,可能是担心再跑出几个华子良什么的。如果你恰好需要蹲茅坑,这宝贵的几分钟清晨散步呼吸机会就失去了。而且蹲坑的速度必须符合军事化要求,不一会看守就会大声训斥:快点快点,屙铁弹呢?里头味儿好闻不是?这算比较客气。有时就索性强令你:出来!回去!你就得缩回后半截排泄物,赶快提裤子走人。所以清晨蹲茅坑实在是让人不怎么意趣盎然的事,便秘者往往还为此紧张出一身臭汗。

    说到蹲坑和拉屎(很形而下的字眼哟),我是吃了不少苦头。也怪自己平时放肆惯了,在学校时我很不注重培养定时定点的良好规律,经常随意行事。记得有一次给学生上课,正讲到精彩处,忽然觉得腹内几声咕噜几下抽搐,我就知道不好,赶忙把粉笔头一扔问学生们:谁有手纸?学生们还一楞,反应不过来,以为我又出什么怪问题考他们。我只好明人不作暗事地直白:俺急着蹲坑,快!在哄笑声中,抓过几个学生递来的手纸就跑出教室。这事成了学生们谈论我的笑柄,搞得我怪不好意思,以后再到那个班上课,我就赶忙申明:同学们好,我今天没忘带手纸!
    这一恶习,到牢房里算是把我整治得够呛,可谓现世报。放风时,我往往未必有那种蠢蠢欲动的意向,很集体主义地与大家共享院中走步的幸福。但一回到“号”里,有感觉了。这种感觉又没人分享,我要独自熬到下一次放风。那可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时时要战战战兢兢地把管道出口处用力收缩紧,还得忍受一阵阵小腹部的滚痛。有时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好在“号”内的污水盆里解决问题。巴掌大的地方,大白天当着众人干这种事,而且还要强迫同志们陪你一块儿呼吸好几个小时恶臭气,确实是有几分缺德。
    几次下来,我不得不痛下决心,痛改前非,努力学得规矩一点。于是一到放风,有没有那点意思都进厕所严肃认真地蹲一阵,总算渐渐适应了牢里的钟点。

    第二次放风,在午休之后,可谓真正意义上的放风。时间略长,有二十分种左右。太阳正好,出去照一下紫外线,这对长期囚禁的人犯而言,实在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享受。每当天气转暖,大家一出院就脱掉衣服对着太阳亮相。一排十几个赤条条原形毕露的的汉子,闭目仰脸,十分陶醉十分飘然的样子,那场面外界人想象不健?br>    除了张勇一身笔挺正装外,我和郭江在这方面也略有一点小家子气。最多是脱尽上衣,下面还总要保留一条小短裤遮挡住男人的标志物。这让老犯人们很瞧不起,书生就是书生,到这份上了还装模作样。后来自己细想,也是,难怪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连这么点勇气都没有。
    若干年后,我独自一人去闯塔格纳玛干大沙漠,那天走得高兴,在浩瀚而空寂的沙丘中,我把自己脱了个一丝不挂,大吼大叫活蹦乱跳,心胸畅快的似乎感觉不出一点羁伴,总算弥补了狱中的损失。

    最后一次放风是晚饭后,时间比较短,主要是让值日生倒掉白天产生的盆中污水,以备晚间大家应急之用。如果有我白天作孽下的排泄物,那我就赶忙自觉主动去端盆。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候,黄昏薄暮,晚风归鸟,诗情画意,惹人愁肠。凉爽而忧郁的气氛中,大家象爬出潜艇的水兵,再吸几口清新的气体,然后排成一列懒洋洋的队形,缠缠绵绵地返回昏暗沉闷的牢房打坐。

    因为只有那么一个共用的活动场地且要共用一个厕所,所以女犯们的放风时间就得错开。她们次数少,上午一次,时间略长。半下午一次,象征性的,也是主要为了倒污水。
    或许是那时编制不足的缘故?我在期间一直没见过女看守。女犯的放风就多少有点尴尬,高墙上的哨兵和随行看守都很回避,起码表面是很回避。不过所长除外,他有点不管不顾的邪劲。
    有一段时间,女犯人们在院里也上演脱衣秀。她们是不是更向往更渴求太阳的抚爱?是不是还有在这种冷宫般的囚禁中,希冀展示自己,换得狗男人们一两声赞赏的心理?我说不大清。
    不过,这场面确实让“号子”里的男犯们激动不已。通常女同胞们在院中一开练,各个小窗口就挤满了和尚般的秃头(狱中男犯一律不准留发)。而且不光看,还要叫好,呼爹唤娘的,十分热烈。尤其是炮兵,摇晃得小窗铁棍铮铮响,一口一个“王母娘娘呀!”
    这种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院里响起所长尖厉的叫骂声:反天啦!这是啥地方?你们啥都敢露出来!想不想放风啦?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以后女犯们又都恢复得贞洁贤淑起来,最多也就把上衣扣子解开,若隐若显地透露一下部分部位,让许多男犯急的咬牙切齿,叹息声不断。骂所长自己不行,还不让别人冲动,实在是妈妈的那个!

    女犯放风时,常有个女人来我们这“号”的窗下,咚咚地踹踹墙,娇滴滴咳嗽两声,然后老范老范地叫,那声音情意绵绵得很感人。叫得范司令狗急猫跳坐卧不宁,实在过意不去了就驴鸣般长啸一声,以示回应,逗得墙外女子咯咯咯直笑。炮兵说她就是赵秀花。
    我好奇,学炮兵趴过几次窗户,想一睹赵秀花的花容月貌。她果然没让我失望,在八九个女犯中,她的美丽和风情是显而易见高高在上的。真是让人捉摸不懂,范司令的猥琐形象,怎么会捞到这样一个绝色的红颜知己?
    赵秀花很喜欢晒被子晒鞋,那鞋往往晒在我们窗下,而且经常好象就忘了收回。我们出去放风时,炮兵和范司令有时会磨磨蹭蹭在晒鞋处晃悠。乘大家不留意,一个人前面遮挡着打掩护,另一个赶忙从鞋里掏出馒头片带回来。
    馒头片还会有这么精彩别致的转送法,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料想到的。好在我知道剧情后,万幸自已当初坚诀抵制了炮兵的赐予。然而,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赵秀花的馒头片又是哪里来的?问范司令,问炮兵,他们都含含糊糊神神秘秘,顾左右而言他,给我留下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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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13
天涯放翁 2006-01-22 10:22:13
第七章

    牢里做饭送饭和送水的,是个服刑期满的就业人员,大家都称呼他“管理员”。四十来岁年纪,文质彬彬模样,天圆地方堆着微笑的脸上,架一副秀琅框眼镜。他这“管理员”身份有来头,原来还真做过某单位的食堂管理员。
    故事要倒溯回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那个年代,对时下的年青人来说,恐怕根本不会有什么概念。即使是经历过的上了年纪的的老古董们,大概存留在记忆中的印象也越来越淡了吧。健忘其实并不坏,不让我们背负那么多沉重。我们永远可以在灾难过去后依旧欢天喜地地沉醉于眼前的一时如意中。
    对那个时代的回忆或描述,好象偶尔还会在什么旮角旮旯见到一半篇有关文章。无非是如何饥馑又如何饿死多少人等等。相同字句我不想重复,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去搜寻检阅。我只多说一句:那是离我们现实很近的一场大灾难,吃东西的欲望这一做人的最起码的欲望,曾经危及了许多人的生命也摧毁了许多人的意志。
    好,接下去就可以讲一个并不复杂并不离奇的小故事。

    一场灾难中,不是所有人的人承受的困苦都完会相等。“管理员”就有他近水楼台的优势。他那个食堂管理员的职务,不显赫却很实用,起码能保证他青春的躯体比较正常地发育。
    不过麻烦的是,他开始搞恋爱了。对方是个大家闺秀,某大学教授的宝贝千金。天,如果不是那个时代,他管理员能有这等幸事?
    恋爱的进展还算正常,你来我往,星期天到公园或影院坐一下。但女孩子经常少气无力,一副面黄饥瘦强打精神的模样。管理员心疼且内疚,回宿舍在镜中照照自己血色很好的脸庞就更思上思下。于是,有一次约会,他在食堂偷拿了一个馒头送给女孩。他想不到的是,那么纤秀那么温雅的一个女孩,捧着一个大馒头,三口两口就吞咽下去。
    管理员的心觉得被一只柔柔的小手狐狠抓了一把。
    事情一旦开始,可能就有点不好停止。他开始一次接一次偷拿馒头,然后又偷拿库房里的面粉,然后又偷拿副食供应券,然后……直到败露。据说听到这些情节的职工们愤怒得眼睛都红了,在抓捕他的群众大会上,人们一涌而上,几乎没有把他揍扁。
    饥饿啊!肉体的饥饿可怕还是精神的饥饿可怕,谁有答案?

    年青的管理员认罪态度极好,几乎是别人让他认什么他就认什么。他始终没有搞清而且也没有想去搞清,最后定他罪时材料上所说的仓库断缺数量是自己拿走的还是别人编撰夸大的。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自己罪有应得,在那种年月,抢别人嘴里的口粮,杀了都不过份。所以,他接到十年的判刑书后,没有上诉,很虔诚地服从判决,去一个劳改煤矿服刑。
    刑满之后,正是“文革”热火朝天的年代。他不敢回单位,他怕重新面对那些已经淡忘了的老面孔。而且,他也听说了外面世界的混乱动荡,他担心自己这种身份又会成为大家打击的目标。于是,申请留在监狱系统内就业,他毕竟已经习惯了这种多少有点与外界隔绝的氛围。
    没有想到的是,绕了一个大圈,他又绕成食堂“管理员”。

    我初入狱时,“管理员”来给我发碗筷,在门边悄悄问:政治问题?我点点头。他便长长叹了一声,这声叹息情真意切很难让人忘怀。
    我在狱中过第一个春节时,见到了水饺。“管理员”笑咪咪地,打一份低声祝贺一句:今年出去……今年出去……
    轮到我了,他迟疑一下,从桶里悄悄多捞出几个扣进我碗里,自然也没有忘记那句祝贺:今年出去!
    我们这些收下他祝贺的人,似乎都出来了。他呢?又得重头走起。

    某日早饭前,老吴照例地喊:冤枉,然后很奇怪地嗯了一声,停了好一阵才嘟嚷出“操他妈”。果然就有了意外,我们摆好碗,左等右等就是听不到送饭的动静。半个小时后,听到所长指挥着什么人打开铁栅栏,踢哩咣啷地过来了。
    牢门打开,出现在门外的送饭人换了个陌生面孔,冷冰冰地小心翼翼地掂量着大勺中的数量,给我们打了饭。
    范司令压低嗓门问:以前那个走了?送饭人一脸警觉,没听见一般咚地关上门。
    上午,女犯们放风时,范司令一跃而起,把炮兵扯到一边,自己爬到窗口。他静静地看,不说话也不动,直到女犯们回监后才下来,拖长音驴啸一声,脸色阴沉地躺在被子上再没啃声。范司令显然觉察到什么,显然猜出许多我们搞不清的过节。
    “管理员”再没出现,也从此再没听到赵秀花在墙外老范老范地叫。

    时间过了很长,我们与新来的送饭人也渐渐熟悉。终于一点一点大致搞明白了“管理员”和赵秀花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好象十几年前年青管理员排练的节目又一次重演,只不过地点和女主角有点不同。
    这场戏有个铺垫。赵秀花曾在女牢房制造过几起武斗事件,打伤了几个女犯人。我不知道这是赵秀花确有预谋还是命运的有意捉弄,总之是赵秀花被调出,单独关进另一间牢房。下来的情节就比较顺利了。
    大部份细节从略,那得问他俩本人,或去查阅审讯纪录,这两点我都不可能做到。反正是赵秀花有了馒头片,而且其中一部分还通过她那双未必绣花的鞋传递到范司令手中。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见得会糟到哪里。问题是旁边还有人,所谓“黄雀在后”。
    “啊啊”对此事发生了兴趣,他很留心地盯了“管理员”几次。“管理员”送饭居然进了赵秀花的牢房,这在监狱里是决不允许的。而且有几次进去的时间较长,长到足可以引起人们的许多联想。“啊啊”决定动手了。
    接下来的最后一幕,送饭人讲述时,用了许多很色情的字眼,他完全没有看出范司令铁青的面色。大概的情景是,当“啊啊”与一个哨兵冲进去时,那对赤裸的男女还在很疯狂地撕咬。“管理员”并没有因为“啊啊”和哨兵的大呼小叫而有所收敛,甚至哨兵的枪托己经敲到脊背上,他依然坚持着把最后几下程序做完,才畅快地大喊一声站起身来。
    赵秀花当晚被遣送到另一地步,“管理员”的第二次刑期又是十年。

    坦言之,我起初构思写“管理员”时,想写得稍微有点深度,写着写着却写成干巴巴的很浅表的叙述。当然,对他谴责或者鞭挞,未必不应该。他那些事,毕竟不是什么光明的向上的值得称道的。我甚至还可以从历史的现实的剖析中,认定他确实不是个什么好鸟。然而我不想改了,我又有点不太想评说。
    我给自己的堂皇理由是,我并没有完全了解事情的过程,我准不能凭送饭人一张嘴的述说就轻易给“管理员”下结论吧?
    但其实,直觉告我,送饭人的讲述很真实。整个事情不太复杂,把所知道的情节稍作推理,就可大体得出基本接近真像的轮廓。问题是,我总没法把最后那一场景与一个很温和安祥脸上经常堆着微笑而且还曾为我长叹一声的人合为一体。
    他确实是一个为讨好女色而贪污成性的混蛋吗?他服刑十年就不懂得如此作为会带来什么可怕后果吗?能在那样的情形下,从容地展示一个男人的狂野,又是怎样的内心力量在支撑他?我有点找不准答案。
    我给许多人讲过同样的话,这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纯粹的完美的圣人?我是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而作为凡人,我们都可能有这样那样一些很微妙的不太好说清的人性缺陷。如果是我,一个还算发育正常的男人,几十年没有见识过女人,我是否也会栽在赵秀花的怀里?我不敢给自己下定论。

    “管理员”再次出狱之后,社会状态已有不少变动。我听说他跑到郊区一个农村做了倒插门女婿,那个女的好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我费了很多周折才找到他家大门。进院时,他正弓着腰在猪圈边忙碌着什么。他精神还算好,直起身看清是我后,脸上就堆出温和的笑意。
    小院收拾得有条有理干净利落,几株梨桃树上挂着毛茸茸的青果,一畦碧绿的蔬菜长得挺拔水灵。
    他让进屋,我说还没在屋里呆够?外面多好,这么敞亮。他听懂了我的意思,嘿嘿一笑,真是真是,还是外面好,那咱在外面坐。
    俩人聊得很随意很世俗,桑麻节气,小葱豆腐。不过,一院子斑斑驳驳得阳光好象让我觉出几分恍惚不定的梦幻感。我倒底还是忍不住,问到几十年前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孩。
    “管理员”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云在他面前轻轻上旋又渐渐散尽。他说他见过一次,不是有意的,是偶然。有一次进市里办什么事,路过工人文化宫广场,一群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正伴着流行乐在那里舞扇子。他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声音很熟,似乎是从他自已的心底发出的。
    当一个胖呼呼的老太太站到他面前时,他还是痴痴瞪瞪,他没有认出当年的“女孩”。
    “女孩”絮絮叨叨,很激动,说了许多,也问了许多。他说他脑子确实不够用了,没太很再意听那些条理不清时东时西的家长里短。大致记得是“女孩”说,听到“管理员”出事,家里觉得颜面扫地,她也忽然什么心情也淡了,匆匆忙忙嫁了个搞地质的野外工作人员,赶快离开父母家搬到外地。“女孩”似乎还说老公脾气如何暴躁,现在是心脏病肠胃病还有乱七八糟什么病,躺在床上不能多动。他随口安慰了几句人生不过如此之类的废话,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愧疚,急急地就想往回赶。
    他说有一句倒是记得清,“女孩”随着他直走到公交车站,他上车时,“女孩”追着车门说了一句:那个扣子,回去缝一下,线快脱了。
    他低头看,果然,衣服上有一颗扣子晃晃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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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放翁 2006-01-22 10:23:48
第八章

    对“管理员”的出事,炮兵另有一套看法。他说有的人就不能沾女人,一沾就麻烦。而且更麻烦的是,这种人还偏有机会沾女人,你说这不叫命?炮兵说“管理员”就是这种人,他自己也同样,还有,范司令也差不多。  

    起初我听范司令喊“炮兵”,真以为炮兵这块头是什么炮兵部队出来的。炮兵很大方,纠正我的糊涂认识,朝我咧咧嘴,用手比划了一个很少儿不宜的动作说:是干这,懂吧?不是那种炮兵。然后又补充一句,可不是白干,我给了钱的。
    关于怎么写炮兵和范司令,我曾与陈大夫探讨过。陈大夫的观点是,既要在相关情节的描写上尽可能真实地接近他们的所言所行,又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挖掘出深层次的病因病理。就象是一个合格的医生撰写病例,描述病情时,应客观、准确、直白;而分析病因时,却要透彻、条理、深刻。
    陈大夫的观点我同意,不过做起来难,起码我做不到。先不说怎么深入他们内心世界,就他们的平常话语用词,我都不太能把握。比如,夸哪个女人美,没听他们用花呀月呀的词,而说“哇,这女人,西瓜,又沙又甜!”,“哇,那女人,雪花梨,又脆又水!”,容貌长相和水果的口感联到一起,不失为一种创新,却很费解,要让我想半天,中间得加上情欲成份才能融汇贯通。这是比较晦涩的。不过大部份词却又过于直白,直白的也让人难以接受。比如人体各部位,都另有一种黑话般的叫法,象女性乳房,他们叫“两坨肉肉”,乍听我都楞了一下,感觉怪怪的说不清是啥滋味。还有,说干那种事,这是他们最喜欢说得话题,有时说“打炮”,似乎还比较普通,有时说“钻窟窿窿”,不留神还以为是讲小孩子的什么游戏。再比如……行了,打住!受腐蚀也我自己受吧,别把帅哥靓妹们的纯洁心灵也污染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习惯进入被描写的角色,不习惯用他们的语言按他们的姿态去言去行。我还是更愿意用我自己的方法,把我所听所见,用我的语言描述出来。这样写法,肯定登不了文学殿堂,那也没办法。我不想用什么“小说写法”之类的框框拘束自己。

    炮兵说过他家的住址,我出狱后曾去那一带观察过一次。说真得我以前没太留意城市中还有这样的地区,房屋歪斜破旧,小巷里污水横流,这里那里一堆堆垃圾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味。几个肮脏的孩子正在垃圾边打打闹闹,多少年前,没准炮兵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吧。
    炮兵说起他的父母,口吻常象是在说一对丑陋的动物。记得有一次张勇对他说到父母养育之恩,炮兵鼻孔里一哼,很不以为然。炮兵的观点与鲁迅笔下的某“顽劣之子”倒很相似:他们是为了生我的吗?他们是图他们痛快!
    事实上炮兵对母亲根本没概念,他有记忆的时候,母亲早不知跟哪个野男人远走他乡了。这点线索,也是小时候孩子们打架时,他从别人的嘲讽咒骂中听到的。至于父亲我的印象中,炮兵没有呼过一次父亲,炮兵慕蟹ㄊ牵耗抢霞一铮?-“那老家伙”除了喝酒就是带个陌生女人回来扎腾。许多时候就当着炮兵的面翻来滚去。炮兵说,“那老家伙”这方面是够威猛的,反正带回来的女人没有哪个不噢噢乱叫着死几次。炮兵说,这一点他和“那老家伙”倒很相似。

    炮兵几次说起他第一次真正有实质内容的经历,他那时还是个十三四岁的毛孩子。和平常一样,那天晚上他跟着巷子里一帮小兄弟在街上乱窜,或打架或抢东西或在什么地方随手搞点小破坏。他习惯了与这帮小兄弟们胡闹的生活。他不愿呆在家里,害怕“那老家伙”醉酒后的叫骂,也不喜欢“那老家伙”和什么女人一身臭汗颠三倒四地表演。
    他说那天好象很晚了,不知怎么就窜到城边一条很僻静的马路。他说不清是不是带头的两个老大早有意图。他当时正与另一个小屁孩落在后面,狗一样翘着腿在一根电线杆后撒尿。等俩人听到前面嘻嘻哈哈的嘈杂声跑过去,就发现几个人正拖拉着一个女人。女人惊吓得刚刚喊了一声,就被某老大几个耳光扇得懵头懵脑没了反应。
    炮兵说他当时很兴奋,仿佛在街上看正月十五耍龙灯。跟着一帮人挤挤撞撞就把女人拉进路边菜地的小窝棚。两个老大显然都是老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女人扒了个干干净净。就听某老大凶声凶气宣布:都上!谁也别想跑!接着好象还大体排了队,谁先谁二谁三谁四……但开始之后就似乎没了秩序。
    炮兵心里有点害怕。他说不是害怕犯法不是害怕被老公家逮住,他傻二小一个根本没这方面概念。他提心吊胆的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女人那样,要是在小兄弟们面前丢了脸可怎么办?他说他虽见过“那老家伙”起起伏伏的姿势,也有时还被“那老家伙”带回的某个女人坏坏地扯他小鸡鸡。但具体如何操作却没有体验。
    炮兵有点腿颤颤得想往边靠。却被某老大想起还有个他,大家起哄着就把他推上去。他晕头转向找不准门,有人便拍打他光屁股蛋讥讽他鸡鸡不长眼。他一急,急出满头汗,不知怎么一下竟稀里糊涂钻了进去,第一次领略了做炮兵的滋味。

   不过炮兵的出事不是因为这一次。命运还给他保留了许多从良从善的时间和机会。炮兵却不以为然,他照旧地随着一帮野小子鸡飞狗跳,他没觉着那有什么不好。他说他天生憎恶书本憎恶教师,好象记忆中从没有顺顺当当升过一次级,也从来没见过哪个老师对他露过笑脸。后来有一次,他把自已刚泡制出的一堆臭屎热气腾腾地夹进语文老师的教案书里,被老师打得眼冒金星赶出教室,从此就再没与学校有过来住。
    这以后又晃了几年?炮兵说他也搞不大清。反正他居然也高头大马地有了几份男人样。那个“那老家伙”总算还有点扯不断的血缘情结,实在看不下炮兵这样没天没地地鬼混,只好自己办了个退休,让炮兵顶班进市建筑公司开了大卡车。炮兵说从此他没再过问过“那老家伙”,是死是活谁管得了谁?

    炮兵的工作就是开车到山里的石料场拉石子,冬天工程停了也到更远处拉拉煤炭。有工资有补贴还可多多少少在石料和煤炭上捞点油水,在那年月也算一份很不错的饭碗。他说他不再与巷子里那帮混混搅在一起,那条臭巷子他没兴趣再回。当年莱园事件的两个老大天晓得在“号”里几进几出流落到哪里?好在他们还够义气没揭炮兵老底。炮兵现在挤在车队的单身宿舍,另有一帮吃肉喝酒谈女人的哥们。
    炮兵给我描述过通往山里石料场的土公路,土路弯弯坑洼不平直通到沟谷幽深处。沿途山上,相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开山砸石的场子。场子里都是一群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臭苦力。以这些石料场为中心,路边时不时会出现一个或用旧铁皮或用废砖头造就的歪歪扭扭的低矮小屋,摆卖点香烟火柴和烧饼茶水。无非是一星半点挣那些石料厂苦力和过路司机几个小零钱。
    炮兵说这不过是表面看到的,真正项目远不是这些。在这荒蛮山路边,也就那么百二八十个苦力工和一些来去不定的车马把式汽车司机,能挣多少钱?他说这些小窝铺里,大都有个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女人在起主导作用。作用的实际内容,是明明暗暗随意组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的“打伙计”。
   “打伙计”有点过于土俗,当地人有时也稍文雅点称作“露水夫妻”。这俩词儿细品都有韵味。“打伙计”似乎偏重于合作性质,男女搭伙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很合双赢理念。“露水夫妻”就有点偏重于合作内容,无非是夜里露水一番,太阳一出,露水干了,各忙各的。不过我这解释很牵强。中国语言,无论雅俗,你不能细品味,一琢磨就能生出许多未必是本意的内容。试看我们先贤的言谈语录或薄薄几页的小文,一到文人学士的笔下,就会衍生出一部部集注、论著、评述、详释、心解……此风现在依然不断,某某人讲了几句什么话,就会被一大群专家学者演义成几大册文章,简直越刮越烈误人子弟不堪收拾。

    炮兵的同事们,不少都在这条山沟里或长或短有过“露水”史。炮兵入乡随俗,当然也不能太落后。他就在这条拉石料的土路上,颠颠簸簸地成长成一个自认为很卓越的“炮兵”。
    有一年春天工程刚开工,炮兵又照例进山,在山口瞥见一个满脸尘垢的女人招手要搭车。炮兵那天情绪很好,正胡思乱想着去年打过的某某“伙计”会不会再来,没太再意就让那个肮脏的女人爬到后车槽晃悠了几十公里。
    这种搭车事在山里本也平常。事情一过炮兵早也忘在脑后。大概是十几天以后,他无意间发现,路边一个不知去年哪位妇道人家遗弃的旧窝铺重新开了门面。没想到他一跳下车门,店铺里的女人就直喊他大哥。他才隐隐约约辨认出正是那天搭车进山的女人。女人已风度大改比前次路上风貌不知高出多少层次,一件素色小袄裹得胸前“两坨肉肉”浪涛涌动很富情趣,颜面也洗得白白净净透着红晕仿佛六月鲜桃。
    炮兵说差不多与这女人厮守了两年,在车队也快称得上最长的“露水”期,炮兵甚至还海誓山盟地动过堂堂正正把女人娶回去的念头。不过后来有经验的老司机都说,这种女人谁知道她以前有什么来历?而且炮兵自已也渐渐觉得光吃桃也不是滋味。去虽然也还去,但往枕头上扔钱时心里就愤愤的觉得吃了亏,你以为你还是五月六月的桃吗?哼!
        
    本来炮兵已决定熬到那年工程一停,他就彻底把这颗已经八月九月十月的“桃子”扔开,他需要另外吃点什么了。然而有一天,出现了新情况,小店铺里多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那女人说这是她最小的妹子,今年山里歉收,饿得不行来临时住几个月。
    炮兵看得眼馋馋得心里不禁呀了一声,深山出俊鸟,真是不假。小女孩晶润得简直就象一颗鲜亮水光的草莓果。炮兵立即就有了重整山河的雄心壮志。
    接下来的情节我不想写了,我记得那天炮兵很得意地讲到他怎样怎样找到机会又怎样怎样蹂躏小女孩的细节,张勇把缸子往床板上狠狠一顿:闭上你臭嘴,我敢把你活剥了你信不信!

    不过,我想得更多的是另外一些问题,而且在以后许多次孤独而漫长的流浪中,我也经常反复在想。命运这个东西是否确切存在?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命来到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株山间细嫩的小草或许就会因为我们不经意得路过而被踩入泥尘,一朵枝上娇羞的小花或许就会因为我们一时高兴和爱悦而被采摘把玩。小草不是一种美好的生命吗?小花不是一种美好的生命吗?
    这似手有点抽象有点离题有点不沾边。那么好,再具体点贴近现实点。生活中,仅仅是一个“那老家伙”不太在意自己的胡作非为而把一种不遮掩的丑陋传染给另一个弱小生命吗?生活中,仅仅是一个炮兵如此不人性地对待别的生命而满足自己欲求吗?我们许多达官贵人是不是真得丢开了自己的私欲在那里满怀责任忧心如焚地面对那些拿不到工钱的农民那些葬生煤层的矿工那些遭受各种污染遭受假冒伪劣遭受不白之冤的一个个鲜活如花的生命?还有还有,还可以再近一点,扪心自问,我们自己真得做到了善待和尊重弱小?真得没有冷漠地事不关己地回避开许许多多生命的生灭?
    我这已经有点不象是写小说。但管它呢,是小说又怎样?不是小说又怎样?去TMD狗屁小说吧!

    我记得炮兵也说过他的人生哲学:人是啥?说白了就是牲口,能吃到嘴里的就赶快拨拉进自己嘴里,别的都废话。谁想过有咱这么个大活人?谁真心给过咱半点什么?
    人的兽性人的自私性能升华吗?善良的人们一直相信是能的,这很好。不过,有时我很想问一句,人类历史文明有几千年了吧,人的兽性人的自私性,减少了还是增多了?
    人如果都能是人,人如果都能发自内心地珍爱别的生命,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然而,该从什么途径走向那种境界?我不知道,起码在铁牢里时,我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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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放翁 2006-01-22 10:25:09
第九章

    赵秀花被遣送走,范司令遭受的冲击或许最大。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垂头丧气,也极少有情绪搭理炮兵的胡扯淡。他的损失应该是从物质到精神双层面的吧,既没有了馒头片的供给,又失去了墙外老范无范的呼唤。他哼小调的声音变得低沉回旋,听着格外忧伤。
    那小调在人耳边反复多了,渐渐我也悟出范司令的发音规律,听出了小调的基本内容:哎嗨嗨我的儿……十二岁了哇……哎嗨哎嗨呀,王银川呀……臭嫖子啊……八月十五呀……赵秀花啊,小白莱啊……反来复去,大致就这么几个词句。
    不过弄通弄懂其含义,却费了我很大气力。涉及到我与范司令的闲聊,涉及到旁听范司令与炮兵的胡吹,涉及到炮兵颠三倒四的介绍。这些素材,如果加工一下,足可以写成一篇黑帮小说。

    其实我听了听,范司令最初不过也是小混混角色,跟着别人偷鸡摸狗一下。不过他有上进心,勤学苦练若干年,成了蛮不错的“钳工”。我听不明白这类黑话,炮兵把手伸到我面前,中指和食指作夹持状:“钳工”,掏腰包懂吧?哦,倒很形象。范司令就不屑地呵呵笑。
    相关黑话还听到几句,比如,“开天窗”,是要掏衣服的上口袋。范司令曾在我几次恳请下作过表演。与我在地下擦肩而过,他一臂抬起作遮挡又顺势撞我一下,我上衣小口袋中的手纸果然就进了他掌中。这种情节在电影中常见,但在我明知他要“钳”一手的情形下,能开了我“天窗”,也确是一点功夫。
    渐渐地范司令也开始干点稍大的勾当。一人不行,到茶摊或饭店一坐,小弟兄们来了,打声招呼坐下,拍拍对方肩:哥们,搭把手,有趟“搬家”的活儿!当然是去撬门入屋搬别人的家。
    范司令还喜欢“蹬大轮”,可不是蹬三轮车,是坐火车流窜作案。在一个地儿腻了,或犯了稍大点的事需要避避“雷子”(公安)了就“蹬大轮”去。到一个陌生地方不能马上下手,有职业规范,必须先“拜山”。好象他们那一行,能彼此嗅出对方味道。不太费劲就拐弯抹角拜到那里的什么司令副司令,请吃饭喝酒送烟,总之是抬举对方身份。得到认可,那就放手大干。对方不允,一般就作揖告别,山不转水转,“蹬”到下一站再说。
    有时碰到好机会,来不及拜山了,先“钳”了货再说。没遇到当地“钳工”过问最好,有人来干涉了,看情况该软该硬,反正是能保住自己又保住财物为原则。黑道上的一些摩擦和结怨有时就因此而起。范司令说他那时年青血盛,敢打敢拼,一般不太拜山。遇到麻烦就硬打硬拼,渐渐得练出了道行。

    范司令说,他是以“刀子”出名的。倒退回十几年,城北涧河路一带,说起“刀子”,谁不知道?范司令解释,做“钳工”的,大都在食指和中指间夹一个刀片,一般都是剃胡刀上的那种小刀片,用来开洞(划口袋或划挂包)。好“钳工”的用刀比较讲究,即使夏天薄薄的衣衫,也能只划口袋不伤皮肉,而且操作时又大多在挨挨碰碰的拥挤状态下,把握得准不是很轻易的事。
    不过范司令的刀片略有不同,他是请一个厂里的哥们特制的,比刮胡刀片大且厚。范司令用它,不仅仅只作开洞工具,更主要是用来防身用来进攻。他两指的功夫很历害,曾把我们做竹笔的薄竹皮夹住让别人随便使劲拔,丝纹不动。他就靠这一功夫成了“刀子”的。
    所谓吃黑饭的,门户地盘之争一向很激烈。现代许多文艺影视作品对这方面有许多揭示描述,很惊心动魄也很好玩。但“刀子”他们却是实打实地在那里拼杀,以身家性命作赌。“刀子”就凭借他指间那一片锋利无比的刀片为自己打天下。
       “刀子”的刀片在多少恶棍或不恶棍的肚皮胳膊脊背甚至颜面上留下花团锦簇的雕琢痕迹?范司令摇头说记不清了。反正那时候三天五天就有一场鲜肉模糊的混战。“刀子”一见血就精神振奋就勇猛无力就不知退让就不杀个人仰马翻决不收兵。
    范司令曾讲过他当年很得意的一次刀功发挥。有几个外地泼皮到涧河路一家饭店撒野,打伤了“刀子”的弟兄。“刀子”赶来,立即又是一轮血战。他那天喝了酒,下手特狠,朝对方一个大汉的脸颊刷刷就是两刀,当时那人从耳根到唇角就划成大缝,下巴呼扇扇搭拉下来,一下子把几个泼皮都吓懵了,架起大汉就逃。
    “刀子”就这样九死一生踩着别人和自己的鲜血征服了涧河路的混混地痞钳工赌徒, 成了独霸涧河路的范司令。其实,古今中外,强梁恶霸,绿林草寇,甚至许多得天下称君王的人物,大多走着这同一条路线。

    范司令的第一次大挫折,似乎是因为他哼哼小调中的“小白菜”,一个据说相当娇柔美丽的女人。这女人应该算是范司令的正规合法夫人,起码范司令本人也明明白白认可“是俺女人”。
    关于范司令与“小白菜”的初恋史,我了解到的素材极少。范司令往往避而不谈,只说那女人从小没娘,她父亲原来在范司令住的巷子口摆杂货摊,后来老头死了,后来“小白菜”就成了他女人。在赵秀花和“管理员”的事发生后,有一次放风,另一“号子”一个犯人悄悄给我嘀咕过几句,说姓范那小子在涧河路欺侮人家一个没爹没娘的黄花闺女,后来好象有孩子了,后来大概就算他老婆了吧,再后来好象那女人又跟人跑了。
    大概可以这样推测,“小白菜”的孩童和少女时代,应该是比“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中的“小白菜”还要不幸。先是没娘再后来没爹。我不知道是因为她无依无靠而归附了范司令还是范司令见她孤身无助而乘机掳掠过来,总之,她就成了范司令的押寨夫人,并且很快给范司令生了个儿子。这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范司令的哼哼小调里说得明白。
    但为什么“小白莱”要弃夫弃子突然跑走?我听范司令鸡零狗碎地说过一些,也听炮兵讲过几句道听途说。给我的印象是,这里面有一些我从来没涉及过的另外一圈人的黑暗而可悲的情节。

    十几年前,正是范司令云龙风虎的得意时期,他的凶残狂暴发挥得淋漓尽至。在他眼里,谁都是任他摆布品味或随意扔弃的小菜,“小白菜”也不过如此。即使这样,在没有真正被逼到涛蘅扇痰牡夭绞保桓瞿侵帜甏娜崛跖耍峙乱埠苣延财鹦某Χ挛辶甑挠鬃映鎏印4偈埂靶“桌场弊詈笙戮鲂牡模且蛭端玖畹亩某 ?br>    现在说起赌场,好象实在平常。大大小小明明暗暗形形式式,似乎我们一不留神就能撞进赌场圈。然而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不要说社会上,即使在黑道中,赌场也是很神秘的没多少人敢轻易触及的暗角。你没有一定的实力没有一定的背景未必能搞起来也未必会有人去。
    范司令开窍比较晚,当他知道有这样一种不太费劲就能坐收钱财的好办法时,T城其它几个草头王早就在操办这种业务且已逐步形成各自较稳定的赌徒圈。范司令不死心,决定后发制人,试一把插进走,在自己的地盘上拉来客户。他思量一番,觉得必须有让人料不到的招数才有诱惑力。于是想到了“性”,这毕竟是除钱财之外对那帮黑道人物极有味道的东西,而且,他还要再发挥一下,逗弄人们的好奇心,把“小白莱”推了出来。
    谁能说范司令没有创意?谁能说范司令没有拿得起放得下的牺牲精神?他连“小白菜”都可以这样随便扔来掷去,难怪在讲他用刀片划外地泼皮腮帮子的血淋淋情景时,还能那么洋洋自得。

    炮兵说他没能耐没资格去那地方,他可玩不起大数额。不过他听说过,城北范司令有个地下黑窝,赢了不必说,高高兴兴走人。输得最惨的家伙,似乎也不怎么吃亏,能痛痛快快使用“小白莱”一把。
    使用?对,范司令自己的话是“用一用”。“小白菜”是什么?且不论。但如果你再往深稍想一点,一个输得净光的赌徒会有怎样的暴躁愤怒心理?当他面对那个赌场老板的女人,他会怎样找回自已的心理平衡?再想一想那个弱女子将要实实在在承受的一切,这其中的血腥和肆虐,真会让有点人性的人不寒而栗。
    似乎范司令的赌场红起来没有多久,从河南来了个叫“老黑”的中年男子。长相排场,善于应酬,出手也很大方,很快成了几家赌场上都知名的风头人物。不知怎么他就最后锁定了范司令的场子,成了常来走动的熟客。反正输输赢赢,也得到过几次用一用“小白菜”的机会。但“老黑”嫂子嫂子叫得很尊重,并没有实际动作。范司令那时就有点动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不能久留。
    然而他的动作慢了一步。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老黑”动手了,显然“小白菜”帮助了他。范司令藏在墙角的轻易不动的一包迷香,只有“小白菜”知道。那是个什么场景?有点象武侠小说里的画面。一屋子被迷倒的汉子,接着是“老黑”一双从容利落的手,把大包小包的银两收拾一空,再然后一男一女匆匆冲出房门,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那天,范司令喝过点小酒,他醒来的更晚一些。等有了知觉才发现,在自己的窝里,他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十几个红了眼的账徒不相信范司令不知道内情,就算是不知道,在你姓范的场子上出的事,你能不给个交待?范司令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小麻烦,都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物,谁饶得过谁?弄不好当场就会被他们拆几个零件。
    范司令说,卸胳膊卸腿,把我剁成饺子馅,也要把弟兄们今晚的亏缺补了。你们说数,我全认。
    这恐怕是范司令出道以来最败兴最窝囊也最惨痛的闪失。他说他差不多赔了个净光,连藏在老家的“硬头货”(金银古玩)都动用了,才避过这一劫。
    尽管不抱任何希望,范司令还是几去河南。“老黑”果然从此蒸发得一点踪迹都没有了。那么“小白莱”呢?她的人生也许真能得到一点阳光?起码我心里这样希望。范司令却恶狠狠地咒骂,傻逼,臭婊子,“老黑”犯下这事,会带她跑?她连河南边也挨不着。“老黑”扔掉她不管她就够她偷笑,她还想好活?早就不知在哪条沟里喂了野狗。
    这毕竟是推测,我不愿相信。不过我知道,范司令更懂得他们那个圈里的操作规则。

    有时候我很无奈地想,许许多多本来应该很美好的生命,轻如一阵风地来了,却又不知道因为什么,糊里糊涂就陷入可怕的漩流洪涛中,然后又轻如一阵风糊里糊涂地去了。有什么道理?又有多少小草般的人生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常常在旅途中独自攀上一座山峰,远远地眺望人间。在淡云薄雾之中,田畴、村落、纵横阡陌、弯曲河流,真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画卷。然而我知道,走近了,走进去,或许就是另一番情景。那情景有时候让人不能不仰起脑袋不能不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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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放翁 2006-01-22 10:26:13
第十章

    范司令说,他算狠了心(听口气好象是说他以前心太善),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我随口问,赵秀花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咋回事?他搔搔头皮,想一想也嘿嘿笑,那婊子太骚!

    即使是按当时社会的评判标准,赵秀花也算是好人家的闺女。
    不过“好人家”这三个字,我是越来越持疑惑态度了。其内涵有点不好把握。相对于什么?城市家庭如果是好人家,那么十几亿人的农村家庭就是坏人家?干部家庭是好人家,那么普通老百姓家庭就是坏人家?以此类推,经济状况好的相对于结济状况很一般的,文化用脑型的相对于工人苦力型的……这样比较下来的好坏要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个社会不分贵贱,人格平等?我有时候确实泛糊涂。不过这话有点走题,还返回来说咱的赵秀花。
    赵秀花的父亲是T城粮食局局长。这职位很有份量,不说别的,单就控制调拨全市白面供应的权力,就不简单。白面供应,算个什么狗屁权?现代人很难理解。但在那种每人每月只供应两三斤白面的年代,此权就很可怕。有相当职务的有某种身份的或这里那里能开出什么证明的,都可以额外多供几斤。而最后的审批权就在赵秀花父亲手里。
    自然便是因为这一点,赵秀花成了“好人家”闺女。

    好人家闺女有时不见的不出问题。不过赵秀花这个问题出得只是略微超前了一点。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普遍营养不良而赵秀花偏偏生长在这样一个不缺营养的家庭?反正她发育比同龄人好得多,十三四岁就流光焕彩粉面桃花格外动人。而且更麻烦的是,用现代词汇,她性早熟,还很熟衷于早恋。
    可惜她早生了几十年。如果放到现在,她的早恋史并不算太出格太惹眼,初一或是初二开始的吧。这年龄是我听了范司令讲得故事后,自己推算的,仅供参考,不作为科研数据。反正是那么个初中小女生,很活跃很泼野,嘻嘻哈哈疯疯颠颠,没事干了就去撩逗班里几个略微开窍的小男娃娃,写纸条的事也经常发生。搅闹得班主任十分头痛,没办法只好找到粮食局局长,让他赶快把女儿转到别的学校。
    那个很正统很革命很德高望重的老爸,差点没有把小秀花打残,还象模象样地把秀花关起来饿了几天。小秀花很乖巧地答应从此要痛改前非,才获得自由。
    可惜嘴上的承诺往往靠不住,赵秀花转到另一中学后,不久就愈发得意忘形起来。她的小兰花指不仅拨弄着本班男生,还能调动外班一帮鸳鸯蝴蝶派首领。据说有一次几个班男生为她发生混战,赵秀花眉飞色舞地坐在高台上,吃着各派男士进奉的食品,不时地为某一派加油叫好。
    此事过去不久,在许多男生家长的共同努力下,学校终于决定把她除名。赵秀花从此没在进过育人解惑的学校大门也没进过她那“好人家”的小门。然而没几个月,T城街头突然冒出个“花花帮”。“帮”内核心人物是十几个十五六岁十八九岁的花花少女。后来我读金庸小说,不免长叹一声为金老夫子可惜,他笔下也刁钻古怪的帮派不少,却怎么没出现这样一个惹人遐思的“花花帮”?

    T城现在五六十岁以上的遗老们,恐怕还有不少人对“花花帮”有印象。当然不是好印象,多与打架抢劫鬼哄胡闹之类事件相关。别小瞧这帮丫头片子,打起架来都是一个狠似一个,不知退却不怕流血齐心得很。而且最让人没奈何的是她们另有许多阴招损招,旦凡犯到她们手里,总要想方设法泡你磨你把你整治成一滩稀屎。所以,连黑道上那些魁伟雄壮的汉子们,也往往尽可能避开她们,谁没事了一天天费心思陪她们练软功?
    市面粉加工厂有个面孔冷冰冰的保卫科长,曾经很坚决地“打掉”厂里一个流氓团伙,几对青年男女开除的开除劳教的劳教,科长因此而立了一大功。没想到的是,被开除的一个女孩,其小妹正是“花花帮”成员。科长惹了麻烦。
    夏日某星期天,科长气定神闲地到街上闲逛。他进了一家商场,就觉身旁几个姑娘一拥,他的身子就碰到柜台边一个女孩。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转身一句大骂:臭流氓!照脸就几个小耳光。慌乱中科长的裤子就被稀里哗拉解脱开,内裤也撕了个七零八碎。周围几个女孩大声嚷嚷说这家伙大白天掏出东西顶人家女娃娃屁股蛋。
    那年月的人们对这类事情特憎恨又特感兴趣,商店里人们呼拉拉围过来,有打的有骂的乱作一团。挤挤拥拥之中,不知怎么就有根细麻绳套住科长裆下那堆玩艺,女孩们耍猴般地拉拽着便出了大街。正是星期天又在热闹的商业区,好多人连笑带骂气氛热烈地目睹了游街过程。科长回去就病到在床,再没回单位上班。
    策划指挥这场闹剧的,正是“花花帮”帮主赵秀花。

    范司令与赵秀花的相遇相识有点小浪漫。当然不是吟诗作赋红叶传书或英雄救美什么的,而是因为“花花帮”外围的几个青皮后生抢了范司令一笔小生意。
    那天范司令领着几个小门徒在公共汽车上现场教学,本来已盯好一件货,还没来得及施展身手,却被不知哪蹦出的几个毛头小子给“钳”了去。这不是当着部下砸自己的牌子?而且又正好是赌窝事件不久,范司令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他摆摆手,带部下尾随着下车,一路穷追不舍,直追进一个破旧的四合院。从正房呼拉拉走出二十来号人,正中间是五六个巧笑风流明眸丽齿的姑娘。范司令身边一个小瘦猴就悄悄嘀咕一声:妈呀,不是“花花”吧?
    双方倒是有板有眼,不知从哪学了点戏文,照猫画虎地来了一通“来将何人?”“留下姓名!”之类。中间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听罢范司令的姓名,嘻嘻一乐,叫一声范大哥说,俺知道知道,“刀子”!早就想去学学大哥手艺呢。
    范司令倒搞得没了辙,搔搔头皮,声音软软得带了商量口气,今儿这货……你得吐给我。
    那姑娘又是一乐,呀,范大哥!你也忒小器了。货俺不给,算你送俺的,你要不解气,你就给俺胳膊上划一刀玩玩。说时迟那时快,姑娘身子一晃,手臂轻轻一扬,衣衫呼得一声飞出很远,一只白通通嫩藕般的玉臂顺势便横到范司令脸前。
    范司令说,他倒没再意赵秀花伸过来的胳膊,他楞怔一下,双眼直勾勾盯住了赵秀花胸前挂着的一抹红艳艳的小肚兜。
    讲述这段时,范司令一巴掌把旁边胡乱评说的炮兵扇倒在铺上,放啥臭屁?老子当时实打实的没一点歪邪心思!我娘,我外婆,都穿这种红肚兜兜……
    
    十几年前,我在S省北部连绵的大山里徒步长城。正是秋收时节,沿途山坡上,时不时就能远远看到穿着红肚兜的农家妇女在忙碌。还不止妇女,有许多大老爷们居然也穿。
    有天中午到了一个小山村。我坐在一扇大石磨边,一边啃饼干一边喝着从老乡家要来的开水。几步远外的大树下,或蹲或坐着十几个正在吃饭的农民。我看到靠大树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小媳妇,她把碗往地下一放掀起衣襟,一方水红水红的小肚兜露了出来。孩子小脑袋滚呀滚呀钻到肚兜下,衔住乳头啃嗤啃嗤地吮吸起来。那画面很温馨很感人。
     我忽然想到范司令在牢中说的话,我相信他不是糊弄我们。母爱和亲情还是在一颗幼小稚嫩的心灵中留下一小点朝阳般的美好印记,尽管这一星火光后来终于被重重浓雾所遮蔽。赵秀花的红肚兜,歪打正着地撩拨了他最柔软也最神圣的部位,范司令第一次觉得在一个女人面前有点暖洋洋的感觉。

    范司令说赵秀花时往往摇头不已叹息连连,他说那女人欢蹦乱跳能踢能咬任性驰骋,是匹谁也套不住的野马。赵秀花那时与黑道上几个老大都有来往,这里几天那里几天,好象到谁窝里都欢天喜地自然舒展。因为这一点范司令几次都恨恨得想揍她。赵秀花扁扁嘴一乐,你呀老范,别人不吃你醋就可以了,你还腻歪歪作这种傻老冒姿态。
    范司令后来想想也是,几个老大中,恐怕他姓范的最土包最抖不起威风。他咬不住也舍不下,渐渐被赵秀花磨合得只能听之任之。
    是不是范司令自我感觉良好?范司令说,不过赵秀花还是对他最好。赵秀花有时也特小女人,煮一锅好莱,俯在床边一勺勺往范司令虎狼大口中喂,茫司令依偎着小红肚兜兜心里就一阵阵泛晕就特想昏昏沉沉安安稳稳睡大觉。
    他说他栽在赵秀花手里,不过他心里不悔。

    范司令没太细说他们这次犯案的详情,这类事情我也不好深问。大致情况好象是里应外合,把市物资局仓库的几十吨进口锰钢“搬”到数百公里以外的山洞里。
    这种货不大好销赃,可又不能长久地藏在山洞。总不好放几个人在这里看守吧,而山沟里放羊的种地的你来我去,不几天就保准露出痕迹。范司令有点拿不出主意。
    赵秀花说,我找王银川,他路子宽,让他把货接过去,咱轻轻松松到外地避几天风再说。范司令当时听了就心里泛酸,他知道赵秀花与王银川关系不一般。而且他一看王银川那种头发油光衣着鲜亮的模样就不踏实。
    范司令说自己也是鬼迷心窍,明明感觉有点不得劲,还是经不住赵秀花几句笑骂。算啦算啦,不就几十吨锰钢?就当没搬这趟货。你赵秀花爱咋办咋办吧。
    几天以后是中秋节,范司令说他想赶回老家看看寄住在堂弟家的儿子,还约好与赵秀花在石家庄碰面,一块儿到晋冀交界的某小县城避避风头。
    范司令又哼哼起来:八月十五呀,哎嗨哎嗨呀……。他那天给儿子放了几斤月饼,给堂弟甩下点钱,还没出村,就被紧随而来的公安逮了个准。他心里说,赵秀花呀赵秀花,老子是不是欠你了!

    审讯时,茫司令大体听明白了出事过程。
    王银川接了货,冒了个险想连夜把货走到内蒙。这想法原本也有道理,远离出事地区,销赃就麻烦少,而且内蒙还有几个以前走得很畅的线。谁知公安布网布的及时,快到省界边的检查站,搂草打兔子连货带人全都被一把收拾回来。
    那王银川转风转得快,赶忙就咬出赵秀花,还不过瘾,又把赵秀花交货时顺嘴提了一句的范司令下落也如实交待。
    赵秀花在的时候,曾让“管理员”捎过一句话,俺秀花这遭没对住老范,没事儿,出去了让老范看个活不活死不死的王银川总可以了吧?范司令说,那女人说到能做到,王银川后半辈子不会比老范我好活多少。
    
    不过赵秀花这一遣移,范司令眼下就得多遭罪。他哼哼调中又多了一个词:“啊啊”你呀,哎嗨哎嗨呀……
    他的意思是,本来赵秀花在这里,吃点馒头片不说,也总算多多少少是点慰藉。你“啊啊”,胡搅什么?有几次哼着哼着,他还添一句道白,“啊啊”,等你犯到老子手下!
    我常笑他,“啊啊”犯到你手下?你计划熬成个啥身份?范司令嘿嘿笑,底气不足地喃喃,谁能说得准?
   谁能说得准?后来“啊啊”还真犯在范司令手下,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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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放翁 2006-01-22 10:27:51
第十一章

    郭江的自制棋,在12号引起小小的象棋热。除炮兵外,其余五人都先后加入了攻战掠地的侵略与反侵略战争。
    范司令的棋艺似乎稍高一点,赢过别人几盘,口气大大的就更象司令,免不了就指指点点评论我们这一步如何臭那一步如何更臭。老吴一般是做观众,很痴迷而忠诚。他被我们愤愤不平的争执吸引,经常停止嘴唇四周扫荡胡茬的事业,挪过身来一盘腿坐在旁边,脖颈直直地细看两军厮杀,偶尔莫测高深地噢噢几声,但决不发言决不评论,很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风度。
    张勇积极性最高,任凭你对面走马换将,他是非霸住一面不让位,而且能胜不能败,愈败劲头愈大。大家都不愿与他对打,倒不是因为他百拆不回的拗性,而是因为他太爱拍床板。自以为走了好棋要拍,走了臭棋更要拍。拍得纸片飞扬,好好一盘棋飘散开来。但还不许对方退席,拖住你非要再次一决雄雌。
    我们讲条件,重来可以,但为避免灾难再度发生,他必须把双手举起。他还真把玩笑当真,很虚心接受建议,一开局就双手过头作投降状。不过效果很糟,手落下的幅度更大,更拍的稀里哗啦。所以和他下棋很紧张,一只眼盯棋盘,一只眼盯他手,看他有拍的动向就赶忙提醒。当然有时也有好处,比如他快赢了,我们就睁一眼闭一眼,等他得意忘形地发动最后进攻时,啪!一掌下来,一塌糊涂了。气得他更是连拍数掌。我常讥笑他,不亏是组织部培养出来的,拍马屁拍成职业病,不拍手就发痒。

    拍了一段时期,拍得大家对他很敬畏,他自己也感觉不妥。当然不是他不妥,他认为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还是棋有问题。于是开始诋毁郭江的发明:这工艺还能行?连渣滓洞的水平都赶不上,简直给大好革命形势抹黑。不行,我得试试,弄副高质量的。
    说到做到,他果然接二连三地出台改革方案并付诸实验,诸如肥皂、牙膏皮、碎碗片、泥巴……不看背影,光瞅他手里鼓捣的活儿,肯定以为是个三五岁的小顽童,逗得我们经常大笑。
    几经比较以后,他说有结果了,香皂棋最有实用价值。于是从自己包里翻出一块绿色香皂,又强行征用走我一块白皂,然后划成小方块,捏把捏把刻上字算是成功。初用好象还勉强,比纸片棋抗拍。但几盘棋下来,双手粘呼呼滑溜溜的不成个样子,大家又都投否决票。害得我只好把小块香皂回收,用水泡了几天才重新组合成一整块。
    这以后张勇垂头丧气了一段时间,把他的试验垃圾统统倒掉,我们都以为改革到此结束,还得退回到郭江的原始社会。但没过多久,有一天放风回来,他又喜形于色,向大家摊开手,宣布说又有第N号整改实施计划出台。
    我们看他手中,是一块小小的碎砖头块。张勇说,机遇总是偏顾有心人哪。在院里走步时,只是稍稍低了低头,就有灵感了。你们看这东西-他弯腰在地板上磨几下是不是天生的做棋子材料?
    真别说,这回的办法大家一致认可。砖有青红之分,做棋子可谓具备先天素质。而且在这放风的小院中,小碎砖头到处都是,也算是就地取材来源广泛。何况其加工也不甚费力,我们已有制作铁笔的磨炼,这还不是小菜?另外这东西也不粘手不裂缝不必耗费同志们的私有财产且又沉甸甸的十分抗拍。
    张勇洋洋自得地听完大家补充发言,一拍床板,怎么样,划时代的发明吧?就这样定了,备料!

    接下来几天放风,几个人都有点鬼鬼祟崇寻寻觅觅。走路垂着头,眼睛贼溜溜乱转。偶尔还弯腰系系鞋带提提袜子。一颗一颗碎砖头块被带回号里。没想到的是,对这堆碎砖块最热心最认真的倒成了老吴。他把两枚硬币收拾起,不时眯缝着眼,一块块把碎砖拿在掌中上上下下翻来复去地仔细端详,神情庄重得象是古玩珠宝鉴赏专家。
    炮兵躺在一边,有时不屑地咂咂嘴:嗯呀,总算用到石匠了,耍出你看家本事啊……
    老吴常是报以憨憨一笑,不答语,自顾自品味一番,便拿出其中一块低下脑袋耐心地很韵味很节拍地敲打起来。

   老吴面老,额上皱纹深深的,但其实他年龄并不大,三十岁刚出头。在家乡时,他和弟弟都是蛮不错的石匠,凿根石条,雕根石柱,到处也能混碗热饭。有一年县里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弟兄俩都被派去开山劈石。一次炸山事故把弟弟炸成一团四溅的肉酱,县里当时正抓典型,立即树了个献身农业学大寨的榜样。
    老吴说他死了弟弟本来心里已经很烦闷,而更闹心得是来了省里两个热情如火叽叽喳喳的文化人,好几天围着他问东问西,逼着他回想弟弟在什么场合说过什么话没有。他说比后来到这里受审也好不到哪去。这还不算完,忽然又说要让他到处搞宣讲。密密麻麻几十页讲稿,一个很威风的大干部亲自交到他手并拖长音调一字一句叮咛,让他一定滚瓜烂熟地吃进肚里。他“吃”了一星期,依然第一页也背得啃啃巴巴,烦得他真动过念头把讲稿吃下肚。最后是那两个文化人也有几分绝望,说他就照念吧,能照念通也就不错了。
    好不容易熬到会战完毕,老吴才算解脱。县里说要给英雄的哥哥安排个吃城市供应粮的工作,于是老吴成了铁路系统公安处的一名小干警。
    我们说,这不错呀!
    老吴说,不错个屁,俺不来这里了?
    
    当然老吴也不是不稀罕这职业,别说是用弟弟一条命换的,就通常概念而言,铁路公安还不比劈石头省气力?而且还有一套警服,公家发的,不出钱,真得蛮威风,他梦也不曾梦到过。不过他新去,又是乡下人,好长一段时间摸不着北,反正吃苦的麻烦的活都少不了他。
    有一天处长喊:小吴,有任务,要几个人维持秩序,你算一个,记得穿上警服。他当然得服从命令,赶忙扎挂整齐,跟着带队的小头儿上了车。
    去了一个地方,一群人押着一个人过来,一边还呼着流行口号,他才知道是要开批斗会。那时候这种事城里乡下都不少见,老吴也没觉得怎么新奇。
    只听身后一个老干警低声说:娘的!市委书记!老吴听了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看来啥饭也不好克化,这市委书记当的也牺惶。不过他倒也没害怕,管他谁,与自己有啥关系?他看书记年纪不小笨手笨脚上不来车,伸下手就拉了一把,书记边往上爬边仰头盯着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非同小可,从此改变了老吴的命运。
    车开了,旁边几个群众组织的什么人便按书记脑袋,有人还用手直捅老吴说,你是来押人的你不抓好他怎么行?老吴听着也觉是理,赶忙过去抓住书记的肩膀。
    我们听了都发评论,书记是你随便亲近得吗?你还抓来抓去。以后别再喊冤枉,罪有应得!

    老吴的罪行材料我入狱前看见过,说他是打砸抢分子,如何凶狠手辣如何对书记连拖带打。凶狠虽不好说,毕竟是个可伸可缩的形容词。但反正是拉也拉过抓也抓过,不是没影的事。
    有一次他说要报告所长写一封申诉。我问他,你怎么写?他说:俺拉了书记一把。我又问,再往下呢?他说,俺抓书记肩膀了。我再问:还有呢?他说:就这,完了。我说,那你还申诉个屁。他还是不解,总不能因为这判俺呀?我说你还要咋,把书记打死不成?他便泄气了,又不是俺想来,俺认得谁是谁?我说,怎么跟你说呢?历史不是你写的,不是我写的。历史往往是权势者写的。而且你早点进来体验体验也好,出去如果你还穿警服,你就知道尊重人,你就知道还有“冤枉”这两个字,别以为那身警服随便穿上怎么都可以。老吴便有几分伤心,俺也不想穿警服了,俺也不想啥……体验。
    他照旧喊:冤枉

    老吴的手艺没有完全荒掉,毕竟是摆弄过大石块的手,敲打小砖头就显得格外轻松随意。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大致整制出一个棋坯子,然后交给张勇进行下一流程的打磨处理。俩人叮叮咚咚哧哧查查忙乱了十几天,三十二颗砖子,终于完成。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精加工了。郭江的字好,由他先把字样描到砖子上,再让老吴用钉子刻划出来。老吴还不过瘾,又绕边加了一圈细细的花纹图案。最后定型时,老吴把棋往铺上一放。红一排蓝一排,大小匀称,果然好一副棋便诞生在这间曾发明过铁笔的小牢房,着实让人看着喜欢。

    许多年之后,我有一次在街头漫步。一辆小车缓缓靠近我身傍。车门打开,出来的是张勇和一个眉宇开阔的女士。张勇正要给我们介绍,我拦住他说,不必介绍,我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老相识,见过的。
    女士朗朗地边笑边说,张勇常提俞大哥,怪不得他说你油里叭几,我啥时见过你?我说,张勇那点文字修养,刚勉强够写情书,他用词不准,我这顶多算个幽里默几。不过,油里叭几地讲幽里默几地讲不负责任地讲,我们见过面却是毫无疑问的。你别笑,不信你今晚回去,让张勇给你详细说明我与你的见面经过。
    张勇说,中午咱们得吃饭。我说那当然,你再晚说一分钟我就准备提抗议。张勇说我作东我作东,我说那当然,杀富济贫,大老板请贫下中农天经地义。张勇说,你也脸皮真够厚啊,我说那当然,号子里修炼出的哪还那么多穷酸?
    我们那天好象喝了很多酒,借着酒劲胡吹乱侃,讲放风讲拉屎讲走步,讲元旦之夜除夕之夜的彻夜歌唱……旁边的女士听得咯咯直笑。张勇还索性站起身表演我们竞走状绕餐桌走了一圈。我们当然要说到棋,那红一排蓝一排大小匀称刻着花边的象棋,张勇肯定忘不了。
    绝品!绝品!张勇的手又举起。我赶忙阻拦,我说你省省吧,这一掌下来,汤汤水水可不好玩。真是的,你这拍功还没有被枪把子打掉?
    女士笑弯了腰:狐朋狗友,狐朋狗友,俞大哥连他毛病都晓得……
    张勇没有笑, 张勇的手终于没有落下,张勇的眼神怔怔的,仿佛穿过眼前这个豪华嚣闹的餐厅。
    张勇说,俞明说得对,他确实和你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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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天涯放翁 2006-01-22 10:29:13
第十二章

    先得讲几句关押管理人犯的小知识,至于这知识的适用范围有多大,我不清楚,反正我被关押的地方是这样。
    其实看守所很类似监护严密的仓库,它由两套隶属不同责任也不同的机构看管。牢房内人犯的生活起居、身体状态、接受转送是由看守人员负责,说得再筒单一点,具体人犯和具体事务是看守的事,象吃饭喝水放风看病等等,所以牢房的钥匙就由他们掌握。而牢房外围,高墙上铁门外的大范围安全防范则由武警部队负责。
    这两套机构,有配合也有制约。配合比较好理解,反正是从牢门到外面的铁大门,都要严密监控。而制约也很有趣,比如,看守虽然直接管理人犯,却不能轻易把人犯带出监房,要有“提票”,象提货一样,几号房几名人犯填好,交给站岗的哨兵,才能把人提出去。送回来时,清点验收,没有短缺,再收回提票。而另一面,站岗的哨兵虽然必须在高墙上牢房走廊内巡逻,却不能进入牢房,必须有看守人员的带领才行。
    回想起来,如果不是这一制约措施,我恐怕现在能不能在这里写字都是问题。

    不知道是对棋艺的向住还是对自己手艺的钟爱,老吴现在是愈发有耐心坐在一边观战。起初还以为他是大智若愚的高手,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一点象棋常识都没有,真难为他能那么耐心地一动不动陪我们几小时。
    张勇觉得对这位共同研制砖棋的难友,有责任有义务进行象棋普及教育。于是经常在别人有厌战情绪时,就把老吴请到对面传帮带。这很让老吴诚惶诚恐,谦让了几次,后来还是遵命了。他一面摸挲着那些棋子,一面很吃力地聆听张勇的滔滔演说,有几分好学生模样。
    不过学生的成绩很一般,经常听张勇厉声指责。好象老吴的卒子不但向前还要向后,而且还经常分不清什么叫别马腿,有时那炮可以飞过两三子随意轰炸,把老师搅得不仅拍床板还要拍额头,其教学的艰难程度实在令人同情。而且也吓得我们谁都不愿与老吴作对。
    渐渐得,这师生俩就有点共霸棋坛的味道。一面是张勇苦口婆心连说带训地指导,一面是老吴不动声色死不改悔地乱走。倒也给牢房频添几分喜剧色彩。
    然而,我们没有料到,这点喜色居然惹出了一场大祸。

    按监规,犯人们读书写字都不可以,哪还能让你娱乐活动?而且连棋都能在那种严控状态中制造出来,要搞其它非活勾当呢?所以张勇创意出的这副棋本身就带有点危险色彩。
    看守干部也知道这群犯人不是省油的主,本来一个个都是胡作非为的家伙,寂寞难耐了还能老老实实?所以要时不时采取点打击措施,突袭式查房,大规模搜寻,往往能收剿一大批犯人们的非法物品。
    不过犯人们也有一些很荒唐的防范办法。一旦听到最前面那间牢房有不寻常响动,就立即隐藏。办法很多,最简单直接的是往污水盆下一压,检查人员进来看都不看。有的是往碗里一扣,也往往能混过去。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有些看守干部在许多时候,并不那么认真,多少查出一点说得过去就完事。
    犯人们还有一件防范法室,那就是听觉。我初进去时,发现老犯人们能从一些细微的声响中,大体判断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正做什么事。凭借这种磨炼出的敏锐感觉,便可以与监管的哨兵和看守进行侦察与反侦察的小较量。
    人的潜能实在是巨大,器官的功效在特殊状态下往往会有超常发挥。后来时间一长,我的听觉居然也有提高,渐渐得也能凭耳朵分析出许多名堂。
    比如,武警战士两小时一换岗。远远听见接岗战士来了,脚步咚咚的合节拍而有力,进岗楼后踢踏一声立正,然后哔啦一声验枪膛,动作一丝不苟。不用问,刚来的新兵,他们认真而好奇,时不时就顺走廊过来打开监视孔观看。牢房里就要稍需留神,即使是搞歪门邪道,也要在门边安排个活动身体的人,把监视孔挡住应应急。过个十天半月再听,接岗的脚步声随随便便,有时还能听到哼着小曲,进岗楼后那个立正的声音含含糊糊,俩战士嘻嘻啥啥蛮亲热,然后才听到验枪膛。这是老兵,一般不进来闻霉臭气味。有时逢年过节夜深人静,大家都寂寞,战士会敲敲铁栅栏对犯人喊:喂,里面的,唱一段。有犯人就会回应:外面的,你先来。里外就都哈哈一乐。他们站岗,你在牢房里翻了天也没事。
    
    狱里轮流值班与犯人直接打交道的是三个人,所长、“啊啊”、“乔瞌睡”。
    所长值班必进牢房巡视,响声惊天动地。咣当咣当开铁栅门的声音就骇人,好象有意提前打招呼:我所长可来啦,你们收拾起那些小把戏吧。犯人们赶忙动作,掩饰好不法行为,一本正经坐在铺位上,作出虔诚悔过的姿态。过一阵便听到所长咿咿唔唔唱着歌儿走过来,大皮鞋踢哩咣咚,如入无人之境。忽然间随手打开某扇牢门走进去,先一个个盯着看,很严厉的样子。接着便尖起嗓子训斥:规矩得很哪!你们那鬼,我不知道?不许笑……训完了才让大家出去晒太阳。放风回来,依旧是惊天动地的关门,然后咿咿唔唔地唱着远去,仿佛明白地告诉你们:我所长真走了啊!所长有时也杀回马枪,一般都是他心情特好的时候。好象故意玩猫逮耗子的游戏,从来不会扑空,总可以抓几个违犯监规的。他就很得意,脚跟一跳一跳地大训你一顿。然后拿过你的违禁物品,边看边让你在旁边说明制作工艺,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最后还是要把东西提走。出门前面带满意的微笑并亮开嗓门喝一句:再胡闹,给你上铐!这句话我听了几十次,但从没见所长真正实施过。
    “乔瞌睡”值班,放风时间没准。吃过饭大家先玩,等听到铁栅栏吱哑吱哑晃半天才慢慢推开,便知道他来了。嗤拉嗤拉的拖鞋声,脚步缓缓的还伴几声长呵欠。“乔瞌睡”值班,大家最觉自由而放心。铺上的娱乐工具都不收拾,棋局摆在原处回来继续战斗。如果不是大搜查,“乔瞌睡”对牢房里的一切都能视而不见。等他关上铁栅栏走远,不到下次放风决不会露面,你想干嘛干嘛,肯定出不了差错。
    “啊啊”值班,便很麻烦。牢里犯人常引用当时流行语:今天得把阶级斗争弦绷紧啦!他有一种特别的走路方式,脚步声几乎细微到极点。还有一套特殊的拉铁栅栏本领,同样轻得几乎让你们听不出来。而且放风完后,他会常常故意不关铁栅栏。我们猜他大概是很辛苦很耐心地蹲在那里候着。所以,稍不留意,他已经来到了牢门口。犯人们当然也小心,听呀听呀,很长时间过去了,以为没事了,各种活动开始了。突然,叭嗒一声,监视孔打开,他讥讽而不无得意的眼一下子都把你们的胡作非为全部看清。
    12号的一场风波便因此而发生。

    那天本来是所长值班,清晨第一次放风时,所长的大头皮鞋就很生动地在各牢房出出进进表演了一番。早饭后,大家很放心,反正所长要搞提前通知,铁栅栏响动时再收拾也没事。张勇和老吴又面对面开始较劲。
    恐怕只有范司令嗅出一点危险气味,他在门边站着说了一句:咋回事,今天这阵儿也不放风?所长值班一向时间很准,可我们恰恰忽略了这个细节。事后才知道,那天早饭后,所长被召到市局开什么会议,临时让“啊啊”顶一下班。阴差阳错,“啊啊”在大家都飘飘然熏熏然的情况下,很轻易就贴进了牢门。
    各号子正热火朝天,7号两个京剧票友正有板有言地甩腔道白,隔壁11号显然在“拱猪”,不时听见谁欢呼一声“你又猪啦!”然而,“啊所”却偏偏一直走到12号门口。他肯定很认真地贴过耳朵细听,分析着里面的动静。
    张勇正怒发冲冠地指责学生:怎么能回棋?落手无回!落手无回!老吴把那颗被吃的棋放回原位,喃喃着:我看我看,咋就能吃了?
    叭嗒!声音不大,却让人心里一颤。
    “啊啊”的目光盯着铺上的那堆棋子,啊了一声,又把监视孔轻轻关闭。脚步声急急地朝外走,各牢房突然一片沉寂,我知道那里的狱友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12号也一下子有了点紧张气氛。张勇很无奈地笑一下,怎么会是他?老吴没动,一颗颗把棋子收起来放进塑料袋,他似乎也觉得藏也没用了,拍拍手把棋摆在床头,才慢腾腾站起身。
  
    牢门洞开,“啊啊”红涨着脸大步跨进来,身后是一个雄纠纠的哨兵。
    下来!都下来!啊!站成一排!反天啦啊啊!背过脸来!“啊啊”的声音高亢有力。
    六个人背朝床铺,按睡觉的顺序排成一列。这是大搜查的惯例。
    加工厂啦,啊啊?什么都敢做,谁干的?“啊啊”的脸上冒着油汗,把一塑料袋棋子在我们面前使劲晃悠。
    我!张勇没迟疑就大声回答。我听见身旁的老吴沉重地咽一下口水。斜一眼,那边炮兵和范司令垂着头,一动不动。
    “啊啊”走到张勇面前,俩人似乎在对视。我知道张勇的傲劲又要上来。真想过去拖他一把。
    你啊啊,你怎么你!反革命气焰还不够猖狂?啊!搜他!搜他的床!“啊啊”的手臂扬起 ,直指着张勇的铺位。哨兵一步跨过去,踏上张勇的铺位。我转过脸,清楚地看见,哨兵的皮鞋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两个清晰的印迹。这场不虞之灾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张勇爱整洁,到这种地方也顽固不化执迷不改。清晨狱中给每人发一瓢温水,别人最多是擦一把脸,炮兵甚至脸都懒得抹。张勇却总要水花四溅上上下下来一次洁身浴。晚上临睡前,每人又可得一瓢热水。我呢是洗洗脚,张勇却更来劲,一边念诗,呵呵傻乐着,再把自己仔细擦洗一番。日日如此,从不中辍。
    他的铺位也很神圣,别人轻易不能入侵。稍有不慎谁上去踩一下,床单马上抽掉另换一条,撤下的必须认真漂洗后才使用。牢房里洗衣服很费事的,要请示报告多次才能得到允许。大家看他那么辛苦,只好都识趣点,自觉帮他维护那一片洁净的领土,谁都不敢上去走动。平时遇到大搜查,张勇往往抢时间先行一步,把白床单叠放到枕头上。可今天不行了,让“啊啊”打了个措手不及。
    张勇情绪已经有点激动,但还竭力控制着,转过身朝哨兵喊了两声:我抗议!我抗议!年青的战士似乎有点不解,或者觉得好笑,抬起头看一眼,没答理,又在床单上蹭了几个来回。他拿起被子扔到一边,又从墙边扯出一条围巾,又拉出一顶绒毛小帽。
    张勇白净的脸庞骤然冲血,嗓音都有点变调:法西斯!你放下,放下帽子!那哨兵轻蔑地看张勇一眼,把帽了往铺上一扔,一脚踏上去。
    张勇就猛地朝哨兵扑了过去。

    事变来得太突然。哨兵显然楞了一下,他可能只是下意识地一闪身便随手举起枪托砸过去。张勇惨叫一声,重重扑倒在床上。
    但张勇又挣扎着探出手,使劲扯拽着哨兵脚下的帽子。哨兵的枪把又举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枪托击打在皮肉上。声音闷闷的,却好象巨钟般震荡着我的魂灵。我不能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了。我恍恍惚惚记得,好象自己的目光还飞速地扫过屋内所有人。炮兵和范司令依然背对着床一动不动,郭江象有灵感似得跨前一步站到“啊啊”面前堵住他的视线,我一咬牙,盯住哨兵钭侧过来的胸膛举起了拳头。然而我迟了一步,我眼前晃过老吴的背影,那只粗壮的摆弄大山石块的手紧攥着,冲向哨兵。
    哨兵重重朝后咚地栽倒,脑袋很响亮地撞在墙上,枪被摔到门边。
    室内骤静。哨兵哼了几声踉踉跄跄爬起,帽子都没扶正,就跑到门外掏出警哨猛吹。我听说过,只有在犯人越狱或聚众闹事一类特别紧急非常的情况下,哨兵才吹警哨。离牢房不远处的武警部队听到哨声就会迅速赶来弹压,那后果不堪设想。我看到炮兵和范司令的汗水已经淌流下来,我也一下子懵了头不知该怎么应对。
    “啊啊”大叫着,反啦,啊,反啦!好好整治你们!
    站在他对面的郭江一动不动提高了声音,一句句说得很清楚:这种搜查是不对的!是当着你面打伤张勇的!所长不会允许这样做!事情闹大我们就集体绝食!
    事后郭江说,他知道“啊啊”很怕所长,他知道“啊啊”其实胆量并不大。他当时只能利用“啊啊”的心理试一把了,别无它法。
    “啊啊”不嚷了,他横一眼趴在铺上的张勇,又冷冷地对视着郭江。走廊远处已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啊啊”当然明白接下来的会是什么场景。他迟疑了一下,狠狠一把推开郭江,转身走出牢门,铁栓重重地落了锁。
    
    我们围住张勇。他腰部伤得不轻,动一动就脸上的肌肉扭成团。他握着那顶绒毛小帽,一下一下抚拭着上面的污痕,然后从褶缝中轻轻抽出一张照片。
    女人?炮兵惊奇地喊一声。
    女人……范司令喃喃一句。
    照片上,一个眉宇开阔的姑娘,微仰起脸,灿灿地朗朗地扬扬洒洒地欢笑着。
    张勇的眼里第一次涌出两颗大大的泪珠,叭嗒嗒滴落在床铺上。
    我凝视着姑娘的欢笑,心中在想,是不是所有男人在这里在这间阴暗的牢房中都能不顾一切地捍卫他心中那片晴朗的天空呢?
    身后,郭江沉沉地长叹了一声。

    照片上欢笑的姑娘在餐桌边泪流满面,她捧着张勇的手,任凭眼泪小溪般淌过脸颊,斑斑点点打湿衣襟。她就那么流着泪,一句话不说,听完了象棋的故事。
    那天出餐厅时,我说你们先走,我要上洗手间自由一下。我没动,坐在那里望着他们走向楼梯,女士的手臂轻柔地从后面护扶着张勇的腰。他们显得那么和谐,让人看着就心里舒坦。
    我走出去时,张勇还立在车门边等我。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得问我一句:喂,俞明,如果有一天我真得出现在你笔下,会把我涂抹成什么形象?
    我毫不犹豫就回答:公子哥儿一个,你还想咋!
    女士从车窗探出身来,俞大哥,别把他写那么坏好不好?
    怎么,这事儿还能求情?我和张勇同时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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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19
天涯放翁 2006-01-22 10:32:10
关于《囚徒写真录》后半部内容简述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动笔写后半部,我常常是兴致所来才写点什么东西,我有许多文章,都是写了一半就扔到那里了。所以我想,不如先把后半部内容简述一下,算是画个隐约可见的句号。

                  一  

   象棋事件后,12号发生了很大变化。张勇当天被送往医院,抬他出去的炮兵和范司令回来讲,所长那天在院里几乎与武警部队的中队长吵起来。所长把中队长扯到汽车边看张勇背上的伤,用训犯人的高八度嗓音说:怎么能这么打犯人?打坏了算谁负责?张勇是在医院接到平反书的,他再没回来。
    从医院回来,所长提着几副明晃晃的铐子进了12号,一口一个把你们铐起来,足足叫骂了半小时,然后让郭江搬到另一排监房。我的感觉,所长的这顿叫骂其实是给哨兵听的。我与郭江的再次见面,是我出狱之后几个月的事了。
    大概又过了十几天,范司令和炮兵的最后判决下来了,他们俩匆匆地在一个黄昏被带出去送到劳改队。炮兵从此没有再见到过。
    12号调进两个新人,一个是陈大夫,一个是叫苗盾的年青人。

                  二

    陈大夫很神秘,初来时单独关在女犯那一排。他是“双案”问题,即是郭江他们那个“反革命集团案”成员之一,又是一个与什么高层人物有牵联的“国际间谍案”要犯。
    陈大夫父亲当年在成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死在渣滓洞。其母是当时川西某大土豪的女儿,解放前夕随父一块跑到香港又跑到美国。所谓“国际间谍案”就因此而来。
    我曾与陈大夫经常一块儿外出劳动,他喜欢和我谈论有关中医理论和人生命运方面的话题,有时所长也来参加,我们仨往往就象朋友一样一聊半天。
    陈大夫后来移居美国,他曾约我到加拿大共办个中医诊所,我没答应。后来失去联络。

                  三

    所长是个很有经历的人,看外表,绝对是个坏人。他从建国初期就做看守工作,看多了政治人物的起起落落。他的凶实际是一种保护色,虽然他自己并不说明,但犯人们能感觉出来,心里对他是很尊敬的。他对我一直很偏爱,一直悄悄地给我一点帮助。我出狱后住的地方,就和他家只隔一条马路,经常见面。见面后他还是象当初那样凶巴巴地喊我立正,然后拉着我女儿的手问这问那。他很喜欢孩子。

                  四

     “啊啊”是在我们一次外出劳动时出事的。我们没有能亲眼看到逮他的情景,当时所长脸色极凶,把我们赶回牢房。后来送饭的人讲,他隔着门缝看到了,“啊啊”吓得腿都抬不起来,是被两名公安架上警车的。“啊啊”是因为勒索一位犯人家属而被判刑的。
    几年后我到另一个城市旅游,在一家饭店遇到了饭店老板范司令。
    范司令讲了在劳改队发动一帮劳改犯“修理”“啊啊”的故事。“啊啊”实在忍受不了,就跟另一个老犯逃跑。这实际是范司令一手策划的。跑出去后,老犯有接头人自己躲到一个隐密地方,而“啊啊”在山沟里饿了几天实在支持不住了,跑到镇子上偷馒头被抓,又加刑几年被拉回劳改队。又继续在一帮劳改犯的“修理”中度日。
    后来,“啊啊”有点神经失常。

                  五

    苗盾是个从儿时就流浪江湖的人,他曾遇到一个姓吉的流浪老人,相依相伴了几年。后来俩人在陕西分手,苗盾向西去了新疆。在途中,苗盾因病昏倒,被一个四川的“姐姐”和S省的“大哥”救活。
    大哥在一次建筑事故中摔死,临死前托苗盾到S省看护他的小妹。小妹在一所乡下小学教书,因成份不好总遭别人欺侮。后遭校长强奸并被开除,又成了经常挨斗的“破鞋”,实在没路了跳崖死去。苗盾去找校长算帐,混战一场后把校长打残,自已被关了进来。
    苗盾每天在狱中练拳脚,发誓出去后一定要把哪个校长灭掉。
    几年前,电视中一次春节武术表演会上,我看到了苗盾。说他来自四川。我给四川体委、省武工队写信询问。数月后转来一封没头没尾的信,说苗盾随一位吉渡法师出家,去了峨嵋山报国寺。我猜想写信的人应该就是当初在新疆救过苗盾命的“姐姐”,吉渡法师应该就是曾带小苗盾流浪半个中国的吉姓老人。我去报国寺找寻吉渡法师,没有下落。从此没有苗盾消息。
    不过我总觉得,或许在我的某一次旅途中会与他碰面。当然见不见并不重要。

                  六

    一个春两潇潇的下午,我获得平反。心情很平静地离开了这所炼狱。
    从此,天涯放翁,周历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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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20
在水一方 2006-01-22 12:32:58
         读这样的文字,感觉非常的沉重____一段历史的悲剧,民族的悲剧,也是千千万万小人物的悲剧____休矣?未休?
         这样的文字,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够读懂,而不是把它作为笑话来看,来听,来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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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21
在水一方 2006-01-22 12:48:13
      真的希望你能够把它写完.这是我们小百姓自己写的真实的历史___有血有泪有哭有笑有嘻有怒有悲有乐``````
    写吧.给后人留下我们自己对那段特殊历史的真切评价.
    期待着你的后半部分早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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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22
醉妖七七 2006-01-22 16:22:33

丹青笔下不仅仅是一个人一群人的记录,也许该是一个民族一段历史的沉痛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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