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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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 2008-02-15 12:43:52
 小村里有两个女孩子都叫雨儿,一个是地主家的孙女,一个是穷人家的。地主家早已经把高墙大院让给穷人住了。他们搬到对面的小院子里住。而穷人家的住上了地主家的房子。地主家的雨儿是我的朋友,穷人家的雨儿是我的仇敌,我叫她臭鱼。

       臭鱼的父亲长着一张带鱼嘴,不爱说话,闭的严严的,可一见了我就有话说:“你还不回家,你奶奶叫老和尚背跑了。”我一听就撒开腿往家跑,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奶奶还好好地盘着鸭子腿坐在炕上抽旱烟呢,就问奶奶老和尚呢。奶奶告诉我,他再这样和你说话,你就说你老婆才被老和尚背跑了呢。可我一直不敢说。臭鱼的妈妈一年四季流着清鼻涕,她把鸡每天从生产队马棚的小窗户里放进去,晚上再从那把一只只鸡抱回来,她家的鸡就不用喂了。

     雨儿的父亲外号叫“央子”,是地主家的大少爷,和我的外公一起挨批斗。他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但还是总挨打。雨儿的母亲是个能干但也少言寡语的女人,他们一家人胆战心惊地活着。父辈的福没有享多少,罪可要遭很多。带鱼嘴总捏照他们家的一条条罪过,央子是一句也不敢回嘴的。雨儿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家的孩子都聪明好学,女孩子长得也水灵好看。而臭鱼家,到计划生育了也没要来一个弟弟。那些女孩子都一张带鱼嘴,都几乎拖着清鼻涕,都奸的想在自己的屎里找到一枚硬币。

         两个女孩子叫同一个名字,姓同一个姓,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老师和同学都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区分开来,绝不会叫错。可问题出在升中学的考卷上,两个女孩子一个考上了,一个没有。臭鱼就说是她考上了。她说谁能证明不是她考上呢,她就叫这个名字。带鱼嘴也老帮女儿的忙。老师也被弄得哭笑不得。雨儿为此委屈地回家和父母说,老实的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办。雨儿就开始哭起来,哭完睡觉了,第二天起床人就傻了,两只眼睛直直的发愣不说话。所有人都吓傻了,只有带鱼嘴高兴了,这不正好他的女儿可以上中学了。一切都那么叫你不容分辨就成为事实了,带鱼嘴是个有地位的穷人,在这个小村子里,有绝对的权威,没人敢惹他。

       雨儿的母亲多了个帮手,她也高兴。雨儿不说话,但会干活。挑水,种地,带弟弟妹妹。女孩子也不需要读那么多书。雨儿没时间和我玩了。我那时候正读小学三年级,得着病休学在家。有一次,是夏天,我心口热,觉得只有去村子中心的水管子那才会凉快些,就一个人蹲在凉水管前看着水花花地流。雨儿这时候来挑水,她把两个水桶都接满了水,正要挑起来的时候,她说话了:“那边小河沟边上有钱。”我顺着她的话音,转头一看,果然一堆亮晶晶的硬币正躺在那。我连水带泥地搂起来,然后放在自来水管下面冲洗,这么多呀,有好几角呢。那时候三分钱就可以买一串冰棍了。我说:我们分吧。雨儿不理我就走了。我把那笔钱给了姥姥。姥姥家离雨儿家近,那些天我总告诉奶奶说去姥姥家。每次和姥姥要来六分钱,买两只冰棍,就跑着找在小南山放牛的雨儿,我们吮吸着快要化掉的冰棍,在苹果树下面躲阴凉。雨儿的眼睛细长,睫毛也长。她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不用嘴了。我总是望着她的眼睛,象在读一本好看的书。她的眼睛总望着很远的天边。我把吃剩下的冰果棍插进土里,告诉她:奶奶说,这会长出一棵冰果树的。雨儿的眼里就有了笑意。但她还是不说话。

      在奶奶的保护下,我怎么哭也没有傻掉,奶奶总是把我哄笑,才叫我睡觉。我是她手心里的宝,我就努力地学习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只读了四年小学就升上了初中。奶奶总以此为骄傲。在中学里,我又是以最好的成绩霸占着第一名。读高中的时候,奶奶告诉我雨儿嫁人了。

      雨儿屈从于命运的巨手,她不言不语,就是一块砖,冰冷坚实没有血没有肉,没有喜没有哀愁,更没有快乐。她要承载多少生命的厚重才可以走完自己短短的23年的生命历程呀!人间就给她的柔嫩的肩上压上沉重的水桶,她挑不完的水,劈不完的柴,割不完的麦子,拣不完的棉花。男人都死绝了一样看不到她的美丽她的聪明,没有人会怜惜她,没有人会把她从苦海里救出来,甚至连她自己也失去了抗挣的勇气,我想她会这样过一辈子的,但我低估了雨儿。

    再次的相见,还是在村子中心的水管子前,雨儿还是挑着空荡荡的水桶,只是她个子高了,柔细的卷曲的秀发下面,一张木然的脸。嘴角的血疤痕,掩盖不住圆润的下颌的美丽。面夹上的青痕更是掩盖不了妙龄女子的娟秀,我看着雨儿,眼里流着泪。我知道身旁的小河沟里再没有了亮晶晶的硬币。我们都不是吮吸冰棍的小少女了。我伤痕累累的心,面对她伤痕累累的面,无论如何我比她要幸运百倍。那一刻,我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血疤痕,问她还疼吗?她摇着头,眼里也满是泪地看着我。如果我是男人,我就带着我的雨儿走,给她幸福的一生,我会疼她爱她到死到老。不叫恶婆婆欺负他,不叫坏丈夫毒打她。女人是生来叫人疼的,不是叫人打的,雨儿善良雨儿聪明雨儿美丽,为什么却有这样凄然的一生呢?!可惜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个小女子,虽多读了几本书,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巨手。我们都是一朵花,生来就是叫人采的,在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是颗尘土一样渺小。

    最后一次见到雨儿,是在雨儿的家中。雨儿躺在那,穿着一件洗得没了颜色的旧衣服,平静而安详。她满身满脸的伤。她死了。死在娘家。喝了农药。她的父亲把头都要垂到裤裆里了,母亲干嚎着。弟妹都在外地读书,他们家的孩子都是读书的料,个个读大学师范什么的。为了供孩子读书,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我跑到姥姥家求姥姥把她的棺材板给雨儿吧,不要叫雨儿卷着席子走。姥姥同意了。红松的板子,一块块拼成一个长方体的棺材,雨儿穿上了我的最好的衣裳,安静地躺在里面。我和她的父母在我们小时候放牛的苹果树下把她埋葬了。她母亲的干嚎声,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个23岁的女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是弟妹的大姐,关心照顾过他们;她分担了父母的烦恼家务;她是一个暴戾男人泻欲泄气的对象;她是臭鱼考上中学的枪手;她是别人的惟独不是自己的。而这一切都是她无法改变的命运,因为她骨子里的善良,因为她的不抗争,因为许多许多原因造成这样的事实。而事实就是事实,死亡反而是最美丽的结局。只有安详地睡在一棵苹果树下,满眼的山风山雨,才是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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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独往独来 2008-02-15 13:26:16

这回令我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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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08-02-15 14:51:37
很喜欢你的文字,提个意见,字再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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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4
双儿 2008-02-16 20:16:21
我也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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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5
2012-03-02 11: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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