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物无声清明雨 

——回忆苗树久老师 

蒋丽英

 　　第一次见您是1999年冬您编撰《首山朝华集》的时候，您的电话打到单位约我谈稿子。电话里温和的态度、商量的口气、缓慢的语速，让十几年在企业里听惯了工人的粗声大气、看惯了老板的颐指气使的我顿觉浑身一振：这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啊。那时我已经历两次下岗，刚刚应聘于县里一家三资企业，每天挤公交要耗去三个小时，一件老旧的军大衣裹着臃肿的身体……正值人生低谷的我领略了太多居高临下的表情、审视不屑的目光，我不知道一个会编书、当是学者的人能用怎样的态度对我。敲您办公室门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忐忑……

 　　“是苗主任吧，我是您电话约的……” 

“小蒋啊……”正在办公桌前审阅一堆稿件的您，热情地起身握手让座，并亲自清洗茶杯倒一碗清茶放在我面前，亲切地说：“我还没适应别人称我官职，我做了几十年的老师，你就叫我老师吧。”然后您向我介绍《首山朝华集》编撰的始末，最后说领导审阅时，对我的一篇小说提出了几条修改意见，您征求我的处理意见。那是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小说，像无知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年轻固执的我毅然决然地说：“我不改。要上，就是这篇；不上，就算了。”您并没有责怪我的浅薄和轻狂，只点头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后来，过了几年我才知道，您为了收录这篇作品做了许多工作，但您从来没有表白过，倒是对我作品中的问题提了许多中肯的意见。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您温和的语气、慈祥的面容，倾听别人说话时专注的眼神，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种谦卑那份从容让我刻骨铭心。当时您说了许说，您对我生活在窘困中却依然抽空读书坚持写作的行为给与了极大的鼓励和赞赏。我清晰记得您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然后一字一字地说：“人活着是要有精神支撑的。生活的困难是暂时的，精神的东西是永恒的，你在困境中能选择文学，很了不起，让我很敬佩啊，千万不要放弃。”我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下岗工人，什么时候受过如此的尊重和褒奖！我把这段话写在了日记里，灰心时常常翻起，作为对自己的鼓励和鞭策。 　　

从那时起，每次作协搞活动，您都会想着通知我，要我珍惜和大家交流的机会，通知时总问我老板好不好说话，要不要您以作协的名义为我请假。 　　

第二年的冬天，我到了辽阳县报社，不久开始编文艺副刊。您听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约我到您家中小坐。一杯清茶，您开始给我介绍编辑工作的义务和责任、一个编辑应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您又介绍我们县里作者的创作和生活情况，您对他们是那么了解，那么熟悉。您述说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像在聊你的亲戚、朋友，甚至孩子。您从没说过他们的缺点，您总是把他们生命中最闪光的亮点展示给我：生活在大山里的韩英诗写得如何灵动，几十年趴在炕沿上写小说的潘润昌如何坚持，向阳寺村的李苏春作品如何的精美……您无限深情地述说他们的作品他们的生活，许多作品中的文字，您竟能背诵！他们不过是生活在辽阳县山野乡村沟沟岔岔里的普通文学爱好者！ 　　

我说我是学理工的，后来一直做企业管理，除了撰写公文从没做过文字工作。我说我连最基本的修改符号都没用过，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本该推辞的，但我实在是太爱这个职业了。您说你没问题的，要对自己有信心，不会的东西可以学。然后您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那是《首山朝华集》的校对稿，您说是请印刷厂的同志帮忙装订的。书已出来那么久了，您却珍藏着这部手稿。您翻开封面，里面的每一页上都有您的笔迹，删除、空格、恢复，每一个符号都那么清晰，一目了然；顿号、冒号、分号，每一个标点都那么认真，绝不潦草。您开始给我讲怎样编辑稿件，从确立稿子，到文章修改，循循善诱，真的是诲人不倦啊。这部校对稿就在我的书厨里，每每看到它，就能想像出您烟雾中字斟句酌凝神思考一笔一画缓慢书写的样子，也能感受到您对自己工作的认真尊重及对文字的审慎和敬畏。 　　

后来我已成为您家里的常客，我们常常坐在您家靠窗的缝纫机对面，一杯清茶，海阔天空。我因带了几个古典文学的学生，便有许多问题向您请教。您的脑子里像装了一部百科全书，不需索引，张口就来。一次，忽然想起“若得山花插满头”的句子，却不知其出处。您欣然一笑，走进书房，挥笔写下严蕊的词——卜算子，然后娓娓述说这位台州营妓的传奇人生。我说您喜欢苏轼、辛稼轩，喜欢豪放词，我能理解，但对宋时一个身份低贱的弱女子，您竟怀如此情愫，真让我不胜惊奇。您叹息说：“造化弄人啊。严蕊若是须眉男子，定然是另一个能驰骋沙场纵横词坛的辛弃疾！我们文人的心中是没有世俗里的高低贵贱的，就像一个编辑的眼中所有作者一律平等一样。许多时候，倒是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作者，写出的东西更贴近生活，更能反映社会的真实风貌，你更应该去关注他们。” 　　

您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一直以来，您始终以一颗悲悯之心别样的情怀关注提携县域里那些普通平凡却对文学艺术情有独钟的作者们。 　　

2007年，我想在副刊上为县域里作品有一定数量和质量的文学艺术爱好者做个人专页，您听了这个想法十分兴奋。我们就在您的小书房里策划专页的内容、版式、刊头，并把这一专页栏目定为《衍水帆影》，您亲自撰写了饱含激情的开篇寄语： 　

　一脉碧水从远古流出，自源头流经煤铁之城本溪和襄平古城，迢迢千里，一路浩歌，流入青山巍峨沃野无垠的辽阳县腹地，然后进入辽河，汇入大海。

 这便是衍水。

 这便是太子河。

 这便是你呀——我们的母亲河。　…… 　　

 望母亲河碧波涌动，怀着亲情和乡情，辟出一方园地，留下这才情勃发、满腔赤忱的儿女们的气息和面容，便依稀听见船工的号子，便依稀望见母亲河上的帆影…… 

　这字字珠玑的文字背后，蕴藏着您对故土对家乡怎样浓浓的深情啊。 　　

《衍水帆影》的每一个专页上都有作者的个人简历、代表作品及文艺评论。许多评论出自您的手笔。对每一个作者您都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阅读他们的作品、了解他们的生活，抓住他们人性及作品中闪光的东西，给予很高的评价。我有时却不以为然，总觉得我们有些能写点东西便云里雾里的作者太需要一声当头棒喝，太需要一些言辞犀利的批评。一次聊到这个话题时您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缺点人人都有，我们应该看主流。我们这些作者能在这个浮燥喧嚣充满诱惑的世界里选择文学是多么不易啊。我们应该鼓励他们，支持他们，赞美他们。毛病应当指出，但要用他们能接受的方式和语言，否则，批评也起不到效果啊。”对于我们这些在各行各业的文学爱好者，您始终以一个长者的资态宽囿他们、包容他们、支持他们、帮助他们：您倾注大量心血为叶国广老人修改《故园散记》；您不顾病重的身体为艾红旗的散文集《原上草青青》作序；您孜孜不倦地为青年篆刻艺术家张鹏讲解古文……您总是不失时机地和县域这些文学爱好者们交流，并紧紧抓住其生命、作品中的闪光点，热情地鼓励他们、鞭策他们，并从中获得幸福和快乐。 

一次，做任振科的专页，您电话约我去您家取评论的稿子，很急的样子。我进屋便见您手里握着稿纸，却不急于给我。待我坐稳端起茶杯时，您双目生辉春风满面地对我说：“猜猜我给任振科的这篇评论起了什么标题？”我茫然摇头。您长出一口气说：“为了这个标题呀，我想得太久了。前天晚上我竟然看见任振科了。他栽栽歪歪地抱着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下肢瘫痪的妻子在街头散步，很快乐的样子。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灵感：‘负-者-歌-于-途-’，怎么样，这个标题不错吧？”当时您的神情得意纯真得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孩子。我不禁拍案叫绝：“太精彩了！廖廖五个字，就让一个身体残疾一路跋涉一路歌吟的作者跃然纸上。真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我们不禁举起茶杯，嘭然相撞。溢出的茶水烫了我的手，我们朗声大笑。在一旁做针线的他的老伴笑说：“这一老一少简直一对疯子，一个标题至于高兴成这样？！”您笑对老伴说：“今天你得让我破破例，赏我们一点酒，庆贺庆贺。” 

总以为一个年逾花甲阅尽沧桑精通古典文学的老人，该是看破红尘淡漠时世波澜不惊的。可您却总以百倍的热情关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身边的凡人琐事，并以饱满的激情抒写他们讴歌他们。阅读您的文字，才懂得什么是老当益壮，什么是烈士暮年。和您约稿是我这个小报编辑最快乐的事：每次取稿时，听您对作品的解读和诠释都如上一堂文学素养课。您讲述自己构思文章过程时的那份痴迷和陶醉也常常感染着我。

我做“汶川地震百日祭”的专版时，您写了《泪雨星河》，您说您被总理感动了，被千千万万中国人民感动了，您说那时停留在巴山蜀水的每个人都是您心中的明星，那稿是您含泪一气呵成的。还清晰记得您站在书房里挥动手臂朗诵文章结尾的样子：星河滔滔，泪雨潇潇，英雄有泪，豪杰多情。仰望天上的星河，俯首地上的“星”河，天地交辉；挥去潇潇泪雨，融入这滔滔银河，生命最灿烂，事业最辉煌！ 　　

做奥运专版时，您写《珠峰云飞》，您说珠穆朗玛峰上的祥云是从古希腊赫拉神庙前飘来，飘过五大洲的云，是中国人在世界屋脊创立的一道风景！您说那是承载世界人民祈愿、净化天地人心的祥云，它飘飞着中国人的信念，是力量，是尊严…… 　　

我们做纪念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专刊时，您写了《与太阳同步》，您把我们的党比做太阳，您说“泱泱华夏，与太阳同步，就是与客观规律和真理同步，就能迎来那个永垂史册的日子；从这个日子出发，中国人民不仅能书写出自己的盛世华章，而且必将创建出自己的千秋伟业！” 　　

您的笔下不仅有这类歌颂祖国弘扬时代精神的大气磅礴的作品，您还把更多的笔墨泼洒给故乡、给太子河畔繁衍生息的普通劳动者！您以无限深情抒写他们讴歌他们！深秋盛开在路边的一丛矢车菊，初春堤坝上的几株嫩柳，无不是您笔下一道靓丽的风景；一个文革时曾经庇护您的小女孩，一位老师温馨的批评，一封聘请您的书信，都让您念念不忘述诸笔端。然而，您却很少在文字里提及自己。真的，您有那么多精美的文字问世，却很少书及自己。

 　　一次在聊现代诗时，我偶然说起了何其芳。您呷了一口茶神秘地说：“在文革红卫兵串联时，我见过何其芳。是和几个同学在北京一个单位的公共厕所里！”您说那诗人虽然被监视被批斗在扫厕所，但威严的目光中依然露出骨子里的倔强和锋芒。您当时派一个同学守在外面，然后三五个人围住了诗人。您问：“你是何其芳吗？”您说诗人眼里掠过一丝惊恐，却还是挺了挺腰杆，凛然说：“我是何其芳。”然后，您和几个戴着袖标的红卫兵小将一起背诵何其芳的诗：《我为少男少女歌唱》。背完后您说：“我们是诵着你的诗长大的。我们不会忘记你，你保重。”您说那诗人的表情十分激动，却自始至终也没再说出一句话。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让我激动不已，我不知道当时被踏上一万只脚的诗人是怎样的百感交集，但我知道您的这种行为，给在暗夜里挣扎的诗人多大的安慰和希望啊。我立刻要您把这段往事写出来。可您却笑着摇摇头，第一次拒绝了我的约稿。 　　

文革时您因一篇写孟泰的文章而沦为阶下囚、被放逐不毛之地、让青春美丽的爱情演为悲剧……那胸怀长风请缨无路、满腔热血报国无门的一年年，那痛苦中挣扎求索却始终不肯放弃的一天天，在您的笔下哪一段不是文中绝唱啊！可您却很少书及自己，有时是在回忆别人牵涉到自己时才不得不交待几笔。您命途多舛历经坎坷，却从不抱怨从不消沉，既不摹屈子行吟，也不寻世外桃园，泰然地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工作，痴迷地在文学的园地里耕耘。 　　您的散文集《清明雨》里，有这样一句话：“心中不该只有一角蓝天，心中该有整个苍穹。”您一介书生，以乡村教师、机关职员为职业，何其普通，何其平凡，然而，您却始终站在时代前沿、心灵的高地，关注国家兴盛，关注百姓生存，关注文化繁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使然么？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使然？从您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完美结合的承载者！  　　

得知您患肺癌手术，我去您家里看您，却不知用什么语言去宽慰您。您却一如既往，让座斟茶，拿出S光片为我们介绍病情及治疗的经过，平静得如一位医生向家属叙述治疗方案。您说您的女儿为隐瞒病情曾想和医生联手做两个病历，可还是被敏锐的您发现了。您对女儿和医生说：“我的病我有数，不要瞒我，会耽误我事儿的。我要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得合理安排，免得留下遗憾。”您说这些话时目光依旧那么温和，语调依旧那么舒缓。面对死亡的那份从容那份淡定呵！从那时起，您一面和病魔搏斗，一面奋力写作，不到六年，您的又一部散文集《照影母亲河》出版，23万字的长篇小说《流年风景》已增删两次，只待付梓了。 　　

您送我新书为我签名时笑说：“这里的好多文稿是你这个小报编辑逼出来的。你这个编辑可以了，把老朽的这点东西榨尽了。”我欣慰地笑了。您却接着说：“别得意啊，一个合格的编辑不仅要把所有作者的潜力都挖掘出来，还要去寻找培养新的资源，让文学之路上人流不断，案头稿件堆积如山，那时再笑不迟啊。你任重道远啊。”您的这段话语让我沉思了好久。您让我知道自己与您要求的目标距离有多远，也让我知道自己对职业的喜爱是多么浅薄。这才是我需要的当头棒喝！可它已成为您对我教诲的临终遗言！ 　　

2011年12月18日，您耗尽了最后的心血离开了我们。送您的早晨无风也无雪，却奇寒无比。您的亲人来了，您的同事来了，您的朋友来了，您教过的学生来了，您关注过的作者也来了。您静静地躺在告别大厅里，面容依旧那么从容那么淡定那么安祥……走近您身边的那一刻，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那是您的散文集问世不久，我问您：“书中那么多好标题，何以偏用‘清明雨’？”您深情地说：“我喜欢清明雨，应时而至，润物无声……” 　　

迈出大厅，举目苍穹，唯一钩冷月，数点寒星，无半丝云缕，而我的心中却烟雨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