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淡 风 轻

                                                                                                            云 逸 飘

    每周这节课，都是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时候，所有人都跃跃欲试，不用提问，他们自己争先恐后地往讲桌的后面跑，站定在那里，享受大海一样欢腾的掌声。他们有的讲《爱的教育》；有的讲《明朝的那些事》；有的讲《长恨歌》；有的讲《光绪帝和珍妃》；有的讲《雨巷》……我和学生给这样只属于我们的语文课起了一个很时髦的名称叫“百家讲坛”。

他们讲得热情高涨的时候，我的肚子一点一点的疼起来，渐渐地无法忍受。我坚持着，坐在椅子上，用右手假装自然地捂着肚子，不时给他们的讲述加上一些细节，比如珍妃的落井而亡；比如杨贵妃的生死之谜……这些初中二年级的孩子实在太精彩，如果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我不想吓着他们，就坚持着和他们一起讲，不时地用手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好，他们没有人太注意我，包括座位里的我女儿。

在学校生病，我习以为常，从来都不惊怪。然而以前总是心脏的突然加速跳，没有预兆地慌乱。有时候是我从讲台上往下一走，没有走好；有时候是回身取一只粉笔，用了一点力量……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跳完了，会好，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注意调养就行了。

然而今天，我肚子疼，直不起腰，右腿也伸不直。我第一个判断就是我是不是得阑尾炎了，如果是，我得去医院。可是，医院那样的地方我不爱去，因为不爱，我认定我不是阑尾炎。同事们急得和我一起出汗，非要把我送医院。我一定要回家，而且自己回。爬楼梯的时候，我的气息一点一点地不够用，身体里所有的东西都清清凉凉地往下落。我知道，我虚脱了。虚脱我也不怕，以前也发生过。但是肚子疼加上虚脱，这让我害怕。一方面我疼得不行；一方面我无法照顾自己的虚脱。我很费劲地从包里找到钥匙，坚强地打开门。这之后我觉得我的羽绒服就像泰山一样沉重，我很费力气地把它脱下来，然后是我的靴子，然后是我的袜子，然后我往床上爬，估计样子狼狈极了。

我想，我要死了，人要死的时候是不是都这样疼，这样没有力量，不能支撑自己。绒衣的领子触着我的下颌，太重了，我还是承受不了，可是我再也没有力量把它处理掉，完全地无能为力。我有点伤心，对我的身体伤心。怎么会是这样，从小到大，似乎就没有特别好过。我爱人欠我什么，他朝思暮想地把我娶回家，那样善待我，我却不能陪他一起坐着摇椅摇，不能陪他慢慢变老。也许他再找一个，可是那个人天天和他打架怎么办？他都习惯了和我过这样平静和平淡的日子，把他放在别人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女儿怎么办？没有我，她依然会长大，可是离开我的注视，她会怎样长呢？我不看着她，她怎样长我都不放心，所以我必须得想办法活着。

我给爱人打电话，虽然在这之前我还想一个人处理自己，不麻烦任何的人，但是现在我得麻烦他，除了我是我自己的近人以外，然后就是他了。如果死，我也得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渐渐地失去体温。当时我的手已经拿不动电话，我就把电话放在床上，费半天劲才按动了那几个常用数字。

我说：“你回家吧，我肚子疼。”

他说：“你坚持住，我立刻到家。”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明亮了一下，因为他马上回来。

我继续忍着疼，忍着痛，看见我身体里所有的物质都在离开我，轻轻地飘飞。我想到我的一个学生家长因心力衰竭而死。我想我得准备好不能在这个时候让自己犯心脏病。如果犯，我就在劫难逃。好在我这样准本了一下，我没有犯心脏病，因为我的心脏病都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想到，是可以避免的。

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刚刚去世不久的爷爷和奶奶，猜测他们在呼吸停止前那段时间里的思想和感受。我想人在死的前夕是不是都像我这样挣扎一下，尽力地想点什么。

我还想到，我们单位有一个年轻漂亮富有的女教师在四十岁时候就去世了。那天，开追大会。我们的女校长开头的话我还记忆犹新。

她说：“一代名师香消玉殒——”她还没有说完，大家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天，我看到她躺在棺木里，穿着淡粉色的西服裙装，戴着淡橘色的透明丝巾，头发整齐，面容姣好。那是我看到的最好看的死者，我甚至怀疑她没有死，就是睡着了。我忽然觉得她死得很有尊严，也很有意义。在盛年就完成了生命的终点，像花一样璀璨地绽放，还没有来的及凋零就结束了，几乎完美得没有悲哀。对于她来说，死亡是淡雅和美丽的。

最近几年，我不停地走进养老院，看到那么多的老人。每一次，我都重复地想：对于很多人，老是一种耻辱。他们的气味、他们的繁复的语言、他们的目光或者古怪的性格……我想，死亡并不可拍，可怕的是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如果可以，我不要活得很久，不要活得成为别人的负累，活得自己和别人都不耐烦。

但是，现在我得尽量活着，盼着爱人快点回来。

我的父母还年轻，他们是和共和国同龄，才将近六十岁，他们还承受不住失去我的打击。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是那样的爱我。就是现在我拖家带口地回家，他们还趁着爱人不在身边时不停地抚摸我的额头，把我当成小孩子。爸爸还经常说女儿，给你买新衣服去，爸爸拿钱。

六十多岁的公公和婆婆已经和我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中，如果我被人欺负，婆婆会第一个冲上去和人家计较，有的时候我都脸红，可是她全然不在乎，那份真情真意是什么都换不来的。公公也总是抢在我之前帮我拿重东西，给我买很多书 。他们没有女儿，我是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到今天的。

有时候我很庆幸，庆幸自己有那么多人呵护。有一天，我和同事们说，如果我退休了，我就把公公婆婆爸爸妈妈都接到一起，我和爱人领着他们四个人一起生活。虽然我们是他们的孩子，但是他们并不比我们大多少，我们都是老人，互相照顾，谁也不嫌弃谁。

我的肚子还是加劲地疼，身体虚飘在空中一样。朦胧中，我感到爱人的手指搭在我的指尖上。

我说：“拿掉，太沉。”我睁开眼睛。

爱人不说话，拿掉他的手指，拿来糖水一口一口地给我喝下。我觉得我死不了了，有他在身边，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