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巴图

    这是一座连接太子河东西两岸的水泥大桥，由于是三十年代日本人建造的，这里的人们都称呼它为洋桥。

    洋桥不宽，如果一辆卡车在上面行驶，两边行人只能扶着桥栏走路，否则容易被汽车刮着。小玉第一次走上洋桥时，正好赶上一辆卡车驶过，小玉两手紧抓着桥栏，望着桥下滚滚的河水立刻头晕目眩了。小玉紧闭双眼，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这时，一只手将她拽了起来，拉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小玉睁开眼睛时，眼前有个男孩在冲她憨憨地笑呢！是本堡的、也是她同学二林。小玉狠狠瞪他一眼，二林脸一红，转身急急走开了。小玉喊二林别走，二林立刻放慢了脚步。小玉赶上二林问：“你咋不晕高呢？”二林只是笑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小玉接着说：“我妈说了，我血压低，血压低的人都晕高。”二林只是“哦”了一声。

    要到学校大门口时，小玉小声对二林说：“以后上学放学你陪我走吧，我害怕走洋桥，行不？”二林点点头，再一次加快了脚步。
　　那一年，小玉二林都十六岁，两人刚刚考上了河西岸的高中，之前，虽然他们俩是初中同班同学，又住一个堡，但两人即使走个对面也很少说话，农村孩子，不好意思呢！二林性格内向，小玉比二林稍好些。不过，那时的农村孩子都是这样，特别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再多说几句话，人们会误解搞对象，学生搞对象可是天大的丑闻。

    二林没有食言，当天放学后就早早来到了桥头等小玉，待其他同学走过后，二林伸出了手，小玉则闭上了眼睛......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小玉一直这样走过洋桥。

    转年的一天，二林突然对小玉说：“以后你自己睁眼走试试，走几回兴许没事呢！”

    小玉没往多处想，自己也觉得二林说得对，这样下去也太麻烦二林了。可是，睁眼就头晕，即使桥上没有车也不行。二林再没说什么，依旧把手伸给了小玉。

    二林的哥哥大林对象又黄了，原因是二林家拿不出那么多的彩礼，那时候农村娶媳妇一般女方要求男方要拿“四大件”做彩礼，即：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前三样二林家可以做到，但电视机二林家说啥也买不起，一台电视机一千多元，二林家的房子也不值一千元啊！大林的性格不象二林，脾气暴不讲理，找不到媳妇便埋怨家穷父母无能，逼得二林爸上火牙疼，二林妈整天哭哭啼啼。那年正好赶上生产队解散，农村实行包产到户，一天晚上，二林妈来到正在学习的二林身边说，不让二林上学了，即使考上大学家也供不起，大林快三十的人了，不能看着他打光棍，当弟弟的要帮一把。二林妈还说，打算让二林去附近煤矿干活，人都托好了，每月能挣四十多元呢！

    家里的情况二林是清楚的，二林曾梦想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样将来自己就可以有个正式工作挣钱给哥哥娶媳妇了，妈妈的话让他感到突然，妈妈又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妈妈的话象一记闷棍打在他的头上，二林蒙了。

    二林足足三天没和妈说话，这天晚饭后二林来到了爸妈的屋。妈说不行就算了，生产队解散家里刚分到一匹马，再用钱就把马卖了。二林说不用，再有不到三月他就高中毕业了，等毕业了就去煤矿上班。
　  大林的婚事小玉早听说了，百十人家的堡子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一夜间就都知道了，并且大林混不讲理，和爸妈耍毛驴子更是人人皆知。这种事是家丑也是个人隐私，小玉没敢问二林，但是，最近二林有些反常，整天闷闷不乐的，小玉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哥又怎么了，你总阴个脸。”二林依然摇了摇头，撇下小玉急步走了。

    高考结束了，高中终于毕业了，回家的路上二林准时在桥头等着小玉。正是七月天气，灰白色的洋桥在烈日的照耀下远处看来似乎在颤抖，站在桥头的二林身穿红色T恤衫则与洋桥形成鲜明对比，就象一团红色的火焰在不停地跳动，小玉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二年了，她还头一次这样认真看洋桥和桥头的二林，小玉突然觉得自己想哭，想对二林说些什么。

    小玉还是乖乖地接过了二林伸过来的手，什么也没说，这次小玉没有闭眼，小玉的两眼在流着泪水。
　　二林因为三科是零分没有考上大学。这消息不仅震惊了学校也震惊了小玉，那三科二林交的是白卷。“二林他脑袋进水啦！”班主任气得率了茶杯：“他进北京的大学都很轻松啊！”小玉想找二林问问，小玉妈不让：“人家的事你少管，再说一个大姑娘家的也不嫌害臊......”

    小玉知道二林去煤矿了，小玉恨大林也恨他们的爸妈，后来，小玉开始恨二林，认为他没出息，是天底下第一大窝囊废，并为自己曾经在桥上的哭感到不值得。
　　当年秋天，小玉考上了沈阳的一所师范学院，小玉走的时候，堡里的老人孩子姑娘媳妇们都来送行，小玉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她只看到二林妈躲在自家院子里偷偷望着她，二林妈的脸色是惨白的，表情极其痛苦。那天，小玉是带着复杂心情的离开堡子的。
　　被钢筋水泥装点的城市很快没了新鲜感，隐没其间的学校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显得枯燥，平静的大学生活似乎缺少点什么。小玉开始寻找，她想起了洋桥，想起了桥上令她毛骨悚然奔驰的卡车，想起了桥下让她头晕目眩的河水，想起了伸过来的那只手......那只手让她心跳，随着大学生活的继续，那只手越发清晰了。小玉常对室友们讲起洋桥的故事，讲小日本就是小日本，建座桥也那么窄。不过，小玉的故事里没有那只手，她觉得那只手只属于她自己。班上有个大城市来的男孩子对小玉很是殷勤，动不动就送来一大捧娇艳的玫瑰，每到这时，小玉就想起了桥头上那团火，二林那团跳动的火。
　　小玉走的那天二林回来了，他还用自己挣的钱给小玉买了一条白色的纱巾，二林觉得只有白色的纱巾配上小玉闪亮的眸子、黑色的发才最美丽。然而，当看到小玉家满院子围观的人群时，二林猛然觉得自己太多余了，自己是谁呀？于是，二林摸了摸裤兜里的纱巾，又悄悄回到了煤矿。

    大林终于娶到了媳妇，在哥哥结婚的第二天，二林给家里留了一封信走了，信里说，他要去南方闯闯，听说特区挣钱快，他想给自己多攒些钱，然后准备考大学。二林多一件衣服也没拿，二林妈发现，二林上学时的书都没有了。

    小玉是在寒假时知道二林去了南方，小玉来到了二林家。“就说去了南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叫特区，二林连封信都没给家里呢！”二林妈说话梗咽着，拿出了二林留给家的信。

    小玉走上了洋桥，这座桥自从她上大学再没来过，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念高中，她从没有上过洋桥。现在，洋桥就在脚下，桥上是不断驶过的车辆，桥下是滚滚的太子河水，站在桥上，小玉发现自己不晕了，她看着桥栏，抚摸着桥栏，桥栏已经很破旧了，个别地方出现了裂缝......小玉突然又晕了，情不自禁伸出了手，她要抓住那只手。
　　小玉决定给二林写信，她相信总有一天信会寄出去的。小玉写的第一封信是感谢信，感谢二林两年来给她的帮助，还告诉他自己又去洋桥了，本来不晕了，想起他又晕了。第二封是问候信，不知道这几年二林怎么样了。第三封是鼓励信，祝愿二林早日考上大学......她和二林妈有过约定，二林一旦来信一定告诉她二林的地址。

    二林似乎消失了。小玉毕业留在沈阳一所中学参加了工作，给二林的信也装满了一柳条包，几个大学的好友为小玉的婚事操心：“该结婚了，我们的孩子都快上小学啦！”

    小玉认识了尹林，尹林不象以前的几个男友对她的洋桥故事漠然，尹林喜欢听，婚前婚后，尹林可以把小玉的故事倒背如流，小玉很感动，感动得再也不说洋桥的故事。在女儿送入长托的晚上，尹林突然问小玉：“洋桥的故事没有讲全吧，二林是谁呢？”

    夫妻冷战了几年后，小玉带着读小学的女儿离开沈阳回到自己念高中的学校教书。小玉现在什么也不想了，特别是洋桥，每时每刻都在回避它。二林消失了，二林在她心中已经死了，尽管那只手偶而在梦里还能看到。
　　二林太想尽快挣到钱了，来到特区，他傻了眼，自己除了会背煤有把力气，别的不会呀！他去建筑工地当力工，去饭店当服务员，一年下来去掉自己花销还不如在家背煤呢！二林迷惘了，那天晚上，他决定好吃好喝一顿然后回家。自斟自饮中，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学校，想起了洋桥，想起了那只温顺的手......当二林醒来时，发觉自己睡在柔软的床上，床前沙发上坐了个胖胖的中年男人。

    二林试图坐起来，胖男人微笑着摆了摆手：“老弟躺着吧，你叫我强哥就行。”强哥告诉他都是东北老乡，昨天看见他喝醉了不能不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二林捂脸哭了，强哥是他的亲人啊！

    二林心甘情愿被强哥送到云南接受训练，强哥说得对，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想挣大钱就得豁出命来！半年多的训练，二林对强哥的话愈加信服。

    二林开始参与走私，后来倒卖毒品，二林成为强哥手下一员重要干将了。这期间，二林因怕爸妈担心，曾悄悄回家给哥哥大林送去十万元以孝敬父母，大林两口子全给昧下了，直至没和爸妈提一句二林。二林自己也清楚，就冲自己这些年贩的毒品，枪毙五回都够了，怎么能连累家人呢！二林学会了及时行乐，二林玩遍了东南亚诸国。然而，那条白纱巾二林一直带在身边，静下来时，他会捧着自己的手看，再去想另一只手，每到这时，家乡的洋桥便清晰地映照在脑海里。

    小玉找不到二林，二林则从大林那里知道了小玉的一切。二林顿足捶胸，什么都晚啦！

    这几天二林十分心慌，几个得力的兄弟都掉了脚，二林明白，他肯定成为被通缉的人了，如果出不去，进局子是早晚的事。可强哥联系不上了，以前这时候强哥总会及时露面，化险为夷的，如果强哥掉脚了自己就是死路一条。没有人再比强哥了解他了，强哥甚至知道他为了不上大学而故意交的白卷，若不是强哥不喜欢听儿女情长，他几乎说出了小玉的手。
　　二林和强哥也有约定，如果一周得不到强哥的消息，就意味着强哥出事了，这时，树倒猢狲可以散了。二林等强哥第八天，他知道自己该料理后事了，宾馆也不能再换了，他能躲哪去呢，这些年一直追随强哥了，没有一块自己的地盘。

    二林叫来服务员递上二百元小费，求她把那条纱巾和一封信给小玉邮去，服务员愉快地去了。

    接到邮包和信件时，小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月后，小玉拎着柳条包来到了洋桥，洋桥已经不通车了，作为危桥政府决定扒掉重建。小玉知道，她的家乡河东即将成为新的城区了，要不了两年，洋桥的位置上就会矗立起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大桥。

    洋桥不再让人靠近，小玉只好在桥下打开了柳条包，拿出白纱巾系在头上，然后点燃了地上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