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青瓦白墙，家家依水而居，屋前是桃林，屋后是自家的小码头。但这是多年以前的景象了，这样的美没有等我。回去那年，老房子已经变成新农村面貌，屋后的河被水泥路取代，被断流的河水变得不再清澈，想象妈妈所说的她穿着布衣与小伙伴走过小桥去上学，在屋后码头看太婆婆洗衣，变成了一个传说。

    第一次跟妈妈回江南老家的小镇就与这种“失去”相伴，仔细回想，几乎每次回去都是一种与美丽失之交臂或者挥手告别的过程，这种感受在我个体的成长中疼痛，也在小镇的城市化成长中阵痛，这种感受的核心就是“失去”。

    回去，面对的却总是再也回不去。

    对于从城市回到小镇的我，老家是充满了新奇与诱惑的，门前依然有桃林，两进带天井的房子里，有坐在摇椅上慈祥的外公，八仙桌上总有我爱吃的江南味道：香甜得发腻的水果桃，百吃不厌的咸豆腐花，种种清甜脆爽的蔬菜，让我这个吃货大饱口福。在同村伙伴阿波（年级虽比我大几岁，按照村里的辈分却要叫我“姑姑”）的指导下打井水，用草把子在大灶前烧火做饭，去农田里钓鳝鱼，阿波抓了几条蛇想要吓唬我，却不知道我这广东回去的妹子压根不怕！晚上八点钟以后，全村灯火零星，坐在门前场地上，或躺在竹床上，看满天星斗与清晰的银河……

    这是我少年时的老家模样，在记忆中散发着清甜的滋味，每到暑假就陪妈妈回去，每次回去老家都在悄然改变：桃林越来越少，水越来越少，煤气炉装上了，不再用草把子烧火，丰富的夜生活安排让人无法静下心来数星星，老家在“变好”，却好得让人那么惆怅。但不管怎样，只要外公在，在那座老房子里的摇椅上，那里就有牵挂，直到我长大了自己出差到苏州也会想办法回去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外公。

    人的成长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谁也说不清楚。得到的，如我与老家的情分是不断累积的；我对老家的体悟，却更多的是一种失去，这种失去也在十几年间悄然累积，情分越重，失去的体悟就会越痛，直等到那天，外公慈祥的笑容变成灵堂前的一张照片，这得到与失去的天平终被岁月无情地轰然压垮。

    走过似曾熟悉又不再熟悉的门前桃林，不见成熟的美丽，换成冬天雪中开放的梅花清寒。故乡清甜的滋味变了，变成送外公那天喝下的黄酒滋味，这是老家给我最苦涩的一杯酒，也是最沉重的一次失去。

    从此，不再是暑假回去绕外公膝前，而是清明回去扫墓坟前。于是，我懂得了江南春季的美，不管是桃红柳绿，还是缤纷樱花，甚至书桌上这杯老家来的碧螺春，都散发惆怅与忧伤的味道。

    老家的房子后来租给外乡人租住，最后的印象留在了冬夜里的黑影。直到几天前，那位老家伙伴到广州来，谈起整个村子的拆迁，这又将是一次彻底的失去。吃着从那里来的水蜜桃，心里却是另一方滋味，早在几年前这位只比我大几岁的伙伴就患上了严重的尿毒症，所幸的是，虽失去健康却不失他天生的坚强与乐观，但难得相见每次别离，大家心中都难免凄然之感。

    不消多久，那座老房子也要彻底失去了，不久的将来，当我想带着我的孩子回去时，我只能指着一栋栋漂亮的洋房告诉他，这里曾经有一条河，一片桃林，一座老房子，房子里有……那又变成了另一个传说。

    岁月中，老家教给我更多的是对“失去”的理解。我的心中充满了惆怅，为的是已面目全非的故乡，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歌谣，除了遥远的夜空，想起失去健康的朋友，逝去的亲人，永不复有的老房子，再也回不去的小溪、桃林，还有再也回不去的我，月亮弯弯的忧伤刺痛了我的胸膛。

    美国有一首乡村民谣是这么唱的：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如今，有多少人在远离故乡之后发现：回去，等待他们的是再也回不去，被漂泊的心灵，再也找不到的乡村路，如何带我们回家?

                                                  2012.8.30

刘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