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教书

这是我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而那个地方，我一口气呆了整整六年。虽然我的老家也在乡下，但仍抹不去这一瞬间心头的颤动。 　

那个地方，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五六百口人。 我就在那儿教了六年小学，然后，不声不响地调回了县城。

那个地方，四面环山，村子如在一口棺材的地步底部，平静而僵老。我就在那儿娶了妻，生了儿子。那个地方，朝阳来的太迟正午，阳光正好的时候，也是一个教师最忙碌的时间，忙着上课， 上完课忙着做饭，吃完饭忙着改作业，作业改完又忙着上课。终于等到放学，松一口气的时候，太阳早已逃到山后去了。那个地方据说是哪个朝代的那个将军屯兵养马的所在。六年，我一动不动。我明白我不是一匹可以在疆场上纵横驰骋的战马。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小小的小学教师而已。

有人问我：“你干什么工作？” 我说：“教师。” 他说：“哦──” 他明白了。 我知道他这一声“哦”里头大有内容。我甚至知道他心中所想： 当教师嘛，要权无权,要钱无钱,要前途没有前途，甚至不受人尊敬。 我知道问我的人很失望。我知道他已没有了认识我的打算。因为我对 他是丝毫没有用处的。 他又问：“在那儿工作？” 我说：“乡下。” 他还不死心地问：“中学教师？”“小学。”我说。 我索性让他失望个够，彻底失望。从他的表情里，我读出了我在别人面前的潇洒。

我想我都无所谓，关你什么事？ 想也是白想，就不想。 后来，见了人，待要互相介绍时，我便抢先自我介绍，而且要特 别强调乡下和小学教师这两个问题，以让对方尽快明白我的身份。 说句心里话，我实际是很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我的。 我曾感动过，被我的学生。 有个学生叫李辉，家在很远的山上，到学校约有四十里山路。星 期六走路回一趟家，星期天又背着柴米油盐返回。
有一个星期天，我 出门散步，碰上他从家返校。他见了我，从背上的背斗里拿出一块凉 粉，足有六七斤重，说是专为我做的。礼物虽小，且我并不喜欢吃凉 粉，却至今不能望怀。我心里想的不是凉粉，而是一颗孩子纯真的心 和那四十里山路。而我所做的，只是此前他交不起学费书费，学费由 我建议免收，没有书，我把用旧的书给了他。仅此而已。 吃过的山珍海味，都记不起来了，那一块学生送的凉粉，却忘不掉。
还有一次。我因请假去外地参加了一次笔会耽搁了近一月。刚一 返校，孩子们听说我回来了，呼拉拉一下全都涌入我的宿舍，挤不进来的，在外面伸长脖子张望,从他们那快乐的笑容里我突然感到温暖。 也意识到我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我并不安于作一个小学教师。我只是凭着一个教师的职业道德不 忍心误人子弟。我并没有向孩子们投入全部的精力，只是觉得拿了工 资应该干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事情。我想，我只要问心无愧。仅仅如此，就已换得孩子们那淳朴的关怀和拥戴。我想要说的是，一个人只要多做一些快乐的事情，他就是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人只要多记着别人对自己的关怀和帮助而不计较自己的 付出，他也是一个快乐的人。反之，便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与现实，总是有一些快乐在里边的。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投入进去愿不愿细心地寻找。

我想，好的环境和坏的环境都是一样的甚至没有差异。试想位居 显的人有没有苦恼？平头百姓有没有欢乐？回答当然是肯定非。一切的好与坏，其实都由自己的心情而定。你认为好的，不好的也好了；你认为不好的，好的也便不好。 做了教育工作才深深地体会到，任何人为的教育都比不上大自然 对人的教育。大自然对人的教育是无处不在的，是直接而深刻的。

当孩子两岁的时候，我常与妻带他到野外去散步。我如此做，是想让孩子亲近自然，认识世界。因此，无论儿子做什么，我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不去管他。 有一次灵感发现，儿子与我并排走在一起。两岁的儿子，身高只在我的膝上。父子俩漫无边际地走着，我心中甚是洒脱，那时我想，要是我是摄影师的话能摄下这个镜头该有多好。题目都想好了，就叫 “父子散步”。可惜我即无摄影机,也不会摄影，只留下一份遗憾。

人从生下到死去都在一刻不停地受着这样那样的教育，然而人与 人之间的智能的差异却如此巨大，令人深思。学校教育算得了什么， 它只是人一生所受教育的一个幼儿园，只是一种启蒙而已。 作为教师，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比学生懂得要多。越是有智慧的人，越是觉得别人也许比自己更有智慧。 当人们认定一个人是智者的时候，他却感到自己懂得太少。这并 非谦虚，而是他已认识到知识比宇宙更庞大，他自己只不过才懂了其 中的一点点。天底下偏有许多自做聪明的人，做了一些并不聪明的事，这样的人应该再上一次小学。当然，这已是我现在的想法了。 如今我已离开了那个地方，在县城里过着一杯茶、一支烟、一张 报纸看半天的日子，却又看不惯官场上的逢迎拍马,勾心斗角。心想, 还是在乡下教书的那些日子好，忙碌而又充实。心头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却又不想回到乡下去。不知不觉便有了这些文字落在纸上，我不知道这是回忆还是怀念。 或者，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