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般的溪游散记


    在一个秋日，刚巧是星期日，第一次作客茶场乡党的家，真有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园似的，男女老少，围座叙话，吴侬软语，沁人心脾。那份亲情，那般友好，不禁令人“汗涔涔而泪潸潸”了。席间谈起本土风物，首推山里的矿泉水，没料到这里也有，兴趣倍增，说好饭后即去游览。
 
    饭罢，我们一行五人头顶烈日，提着空的可乐瓶，直奔山里去。

　　下了公路，拐进左岸小道，沿河而上，坎坎弯弯，经过养鸽场不远，路边上就有一水管伸出地面，清清亮亮的泉水悠悠地流出。水质洁净，口感柔和，较之椰树矿泉水略胜一筹。白哗哗的水自由自在地从管中流出，说不出它是怎样地感动了我，我几乎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掬了几口喝下肚，再不舍得将自己的手凑近去洗一把，恐担亵渎之过。

　　喝了水我们将空瓶留在草地上，继续溯河上行。其实，严格地说，这是条流水里滚着大小石头的溪川。日本人最会给这样的溪川取名字，如“狩野川”、“淀川”、“犀川”等等。译成中文也很美。我不知道这条山溪叫什么名，在这夏日的午后，河面上有一层耀眼的光晕在闪烁，我知道完全可以用“淙淙”流水来形容它的美丽。我曾在内地沿运河而行，听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象锣声锵锵般的流水之音，但是终究感觉不到这条溪川所具有的那种透明的光辉。溪川之美，沿此而行的快乐，也许是独特的。

　　海边漫步，随着潮汐的起伏，给人感受到的是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激动，掺杂着一缕忧伤。即便在人满为患的假日海滩，你也是孤独的。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是喜爱这里的淙淙流水——沉静而安定，与世无争且自得其乐。曾记得多年前，我总是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徜徉海边，希望借助于潮水的冲刷，带走充塞于心头的无尽烦恼和莫名忧伤。大海给我的印象是母亲式的，包容性大，滋长了我作为诗人所特有的忧郁气质。而眼前的这条小溪，却是朋友式的，亲近、明快、娓娓而谈，甚合我天性中活泼开朗的一面。而且，大江大河由于世故和沉淀显得重浊，溪川则澄明、无邪、活泼、充满梦想和希望。小孩子可以涉过它们，父母毋须告诫他们小心。你可以独自嬉游，在浅水处掏摸鱼虾。溪川是属于童年时代的：带你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告诉你天地之无垠。

　　然而，随着人类对生态资源的掠夺和破坏，溪川迟早会因地下水枯竭而干涸，成为围栏筑坝、开沟挖渠的牺牲品。那时，与溪川同时消失的是知己般的山谷、鸟的歌唱、树林的凉荫荫灵感。

　　哎，且先消受此刻排立在眼前的美景吧。河面不宽，两岸风光绮丽。绒球似的洁白的刺花漫山遍野，适逢其时地开放。微风吹过，细穗似的云英纷纷坠落地上，仿佛铺天盖地晶莹的雪花。残花在青草地上微微颤动，很安详、宁静的样子，煞是惹人怜爱。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读过，在古代土耳其人的花园里，为了让花开得更美、更雍容，人们细心呵护，满怀怜爱之情，在最茁壮、最有望开出鲜艳花朵的那根茎前摆上两盏灯和一面镜子，以便让花儿在夜里临镜自鉴。这样花就长开不衰，完全陶醉于它自身的光彩了。眼前的刺花是淳朴的，开得蓬蓬勃勃，热烈而奔放。河水作它的明镜，清风是它的发梳，在不引人注目的沟沟坎坎上装扮大自然。

　　再往前行，山林青翠欲滴，但仔细的分辨，在那些绿色当中，夹杂着一处处黄、一处处红，还有一处处褐色斑斓——那是写意着秋天的枫叶在燃烧积聚了一夏的热情。若不是用相机拍下红彤彤的枫叶，我还真以为眼见的一切有如梦幻。

　　古人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若是这位古人来过琼岛深处，一定要为自己的咏颂汗颜了。因为在可看得见的山坳里，我们赶上了秋季桃花最初的盛开。那粉嘟嘟的娇媚静静地拥在万绿丛中，让人克制不住的惊艳！同时也感到格外亲切，仿佛回到家乡的那个春天……

　　一线浅蓝色的薄云徐徐飘过河谷的上空，投下片片阴影，看去特别的美丽。山中不闻人语，亦无放牧的老牛身影，偶而几声鸟鸣，打破空山的沉寂。但不阴森。河水在悠长的日子里发出柔畅的抚爱的声音。这声音使人感到身心似乎都被净化了。踩在毛毯似的嫩绿的青草地上，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从草皮的缠结的根部或从红色的土壤下，无数像这类绿色的生命向着光明破土而出。成千上万形体柔嫩的生物，为鲜明的色彩打扮得容光焕发，它们小小的身体内洋溢着活力，永远以一种热情、快乐、奇异的舞蹈姿态运动不已。所见皆是绿色，大家戏言，眼珠都快成绿的了。整个山林静悄悄的，也就更加衬出了我们这些闯入者的喧嚣。

　　行至崖壁，河水改道，提鞋涉水而过，右岸呈现在眼前。同伴提醒水里有蚂蝗。众人很小心，走几步就要前后左右打量自己的脚，流水中黑褐色蚂蝗伴着枯叶顺流而下，惹来一叠连声大喊大叫，对吸血动物的恐惧令大家如临战备。幸而河面不宽，水下石头没有什么寄生藻类，不太滑脚。几番涉水，已达终点。嚵岩虎踞，峭壁下一个偏僻的水潭，潭边细白的沙滩宛如什么人的签名。沙滩外围是密匝匝的青草地，象有园丁做过精心护理，平平展展地，没有杂草混长其中。我不知道在这旁边盖一栋小楼，红色的砖，玻璃的墙，住着一对老夫妻终日与水相伴，哦——那该是何等和谐，何等的浪漫啊！是的，他们相爱好几个世纪了，为了保留全部热情，他们挑了这个去处。选择水的终点作为人生的终结，而我在附近遛达，竟象个偷儿，窥探别人的幸福令我脸红起来。联想至此，以手抚面，犹很燥热。

　　潭水澄清碧绿，落差不大的瀑布发出哗哗的声响，既不霸道也无恐怖之感。水流日夜不停地高唱着欢悦的颂歌。这是一首神圣的诗，像黎明一样清澈，像童心一样纯净、快乐。“上去吧，风景在上面呢！”水似乎在说。山势徒高，不规则的岩石如刀削般向山上延伸，棱角分明的花岗岩山体在阳光下放射出赭红色光辉，犹如某个庞然大物的身上流下一道道血迹来。我们手脚并用攀岩而上，那副屏息静气，小心谨慎的神情，看起来特象笨熊或者大猩猩什么的，如果再对天嗥叫两声，没准就是一个野人群体了。只见大石之巅荆棘丛生，无路可通，水流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远远传来轰轰的水声。那声音是一种有力而沉着的咆哮。我感受到了大海的力量。苦于山高林密，不得前往，对前方那个神秘的大瀑布充满了神奇的幻想。“水至清则无鱼”，这里真的没有一条鱼，连水虫也没找到一个。

　　下得潭底，坐于水边，听着瀑布兀自唱着欢腾的歌。唉——有谁在听到这天赖之音后不是抱着诗人一般的情怀与感触悄然离去呢？

　　人走后，潭边该更显得寂寞了。而这喧闹声，带给不同的人不同的感爱——大多数人是无感触罢。

　　在这浑浑噩噩匆匆忙忙的世界中，有时候，我们需要静静伫立在水边，哪怕仅仅是听听那碧潭幽音。

　　“啪啪——”的拍水声将我从深思中唤醒。原来，朋友的六岁小儿阿鑫正扑腾着学游泳。不知何时，太阳已经隐到云层后面，开始下起稀稀落落的雨珠。微风吹过，数十米高的藤蔓互相纠缠，垂挂于水面，宛如仙女的长发飘逸。四面都是山，人如在井底。让我们想象出一个神，某个不朽的神明，坐在一个高山之巅，眺望那茫茫的大地，广袤无边的绿色世界，远远的银灰色大海。在那里沉思默想，仿佛在幻境中看见“虫豸般的人”，整个世界在和平的阳光下安息。然后那金色的阳光从大地消失，棉絮似的灰色云团沿着山冈流动，像狼那样循着逃亡者的足迹不倦地追逐。周围的高峰的特异点和逼近感使人产生一种幻象，那就是我们自己也变得更好更高了，具有更锐利的目光和更大的能力，并且敢于行动。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忽然醒悟，凡是大自然的变化，风、云、雨和落叶，短暂的生命的消亡都不过是一场暴风骤雨。待风停雨住，野花到处盛开在死去的已被人们遗忘的人们的坟墓上。

　　在溪川的左岸，是陡峭的山林，横空出世的悬崖好似随时要塌陷下来，激起溪涧的浪花似的。悬崖下鲜艳的红杜鹃，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倾听波浪的细语。哦——我不止一次地感动，在这正午的无边的苍穹下面，大自然像一个熟睡的女神，以她那仙人的气息呼吸着，白日的光辉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我倾慕这个女神。我喜欢这里是个能够收拢、集中思想的地方。

　　野外的行走，大自然能带给你很多感悟。听着潺潺的流水声，看着沿途自侏罗纪时代繁衍至今的桫椤，我确实感悟到人生很短，旅程却可以很长。

　　坎上有一大丛灌木，挂满圆圆的野果，红的绿的荔枝大小，鲜艳夺目，光润无比，煞是招人喜爱。捏起来铁球一般坚硬的，海云说此物吃不得，山里的猴儿精也不敢享用，就见它们小精灵似的立在枝头，枉自妖娆。摘下来恐怕得装好几箩筐，众人连说可惜。回头见阿鑫正聚精会神地淌水哩，就把手里满满的野果朝他扫射，这小家伙并不畏惧，接住野果回手反攻。一番枪林弹雨，我光荣挂彩：白衬衣赫赫然成了苗族山民的傩染！

　　大家边说边笑往回走。

　　山崖上野牡丹开得璀璨嫣然，我跑过去摘下一朵，风度十足地献给王子阿鑫，他却见了蛇似的猛一缩手，说花茎上尽是绒毛，众人听说又是哄堂大笑。

　　溪川里起了风，雨点渐渐地大了起来，沁人心脾的凉，爽极了。刚才还是丽日蓝天，现在已被乌云围聚，眼看一场大雨踏着大步追上来了，我们只好加快步子。来到矿泉水的地方，才见到两三个洗摩托车的人，不知为何，心里一根紧绷的弦似的，突然轻松下来。仿佛刚从仙境下凡到人间，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在心中涌动。想想也挺奇怪啊：成天生活在噪音干扰的城市，尽管烦躁透顶，但还是习惯成自然。如今来到这只闻天籁不见人语的地方，却又觉得多么不现实，恍如隔世似的。于是，我又发现，我的向往古朴，原来只是出于调剂心理；我终究是个俗人，总也还是愿意回到世俗中去啊。

　　这时，突然地，一丛白花闯入眼帘，崖畔上摇曳生辉。
   　　　　  哦——
   　　　　  小小白花，
   　　　　  崖畔上盛开的小小白花，
　　　　     静静地承受风吹雨打。
　　　　     清风鼓舞着你的娇艳，
　　　　     溪流绵长着你的思想。
  　　　　   看那微雨打湿的山路，
  　　　　   那含泪的微笑意味深长
　　　   　  …… ……

　　不知那是什么花，只有一片花瓣的形状，在淅沥沥落不停的雨中，竟发出闪亮的光彩，雨珠一滴滴从绿叶的尖梢悄然坠落，那娇弱引人怜爱的花容，突然给人一种触电般的心情舒畅的感觉。

　　不久，乌云飞渡，天又放睛。有黑色尖刺的灌木围墙上，闪烁着钻石般的水珠；树林也辉映着大片大片补缀似的光亮。我们抬着矿泉水，走在嚓嚓作响的青草道上，有一种神灵性的美感终相伴随，且只可意会，不能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