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周国平选集(陆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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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2 15:15:15
人生贵在行胸臆(1)——周国平

  读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风徐徐扑面,精神阵阵爽快。

  明末的这位大才子一度做吴县县令,上任伊始,致书朋友们道:"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 ,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开卷读到这等潇洒不俗之言, 我 再舍不得放下了,相信这个人必定还会说出许多妙语。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

  请看这一段:"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 忙,相聚不久,二败兴也。游非及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

  真是非常的飘逸。中郎一生最爱山水,最爱朋友,难怪他写得最好的是游记和书信,

  不过,倘若你以为他只是个耽玩的倜傥书生,未免小看了他。《明史》记载,他在吴县任上 "听断敏决,公庭鲜事",遂整日"与士大夫谈说诗文,以风雅自命"。可见极其能干,游 刃有余。但他是真个风雅,天性耐不得官场俗务,终于辞职。后来几度起官,也都以谢病归 告终。

  在明末文坛上,中郎和他的两位兄弟是开一代新风的人物。他们的风格,用他评其弟小修诗 的话说,便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其实,这话不但说 出了中郎的文学主张,也说出了他的人生态度。他要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生活,活出自己的本 色来。他的潇洒绝非表面风流,而是他的内在性灵的自然流露。性者个性,灵者灵气,他实 在是个极有个性极有灵气的人。

  二

  每个人一生中,都曾经有过一个依照真性情生活的时代,那便是童年。孩子是天真烂漫,不 肯拘束自己的。他活着整个儿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和规矩暂时还都不在他眼里。随 着年龄增长,染世渐深,俗虑和束缚愈来愈多,原本纯真的孩子才被改造成了俗物。

  那么,能否逃脱这个命运呢?很难,因为人的天性是脆弱的,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随着童 年的消逝,倘若没有一种成年人的智慧及时来补救,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失掉童心。所谓大人 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正说明智慧是童心的守护神。凡童心不灭的人,必定对人生有着相当 的彻悟。

  所谓彻悟,就是要把生死的道理想明白。名利场上那班人不但没有想明白,只怕连想也不肯 想。袁中郎责问得好:"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趋名骛利,唯曰不足 ,头白面焦,如虑铜铁之不坚,信有死者,当如是耶?"名利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官做大了 还想更大,钱赚多了还想更多。"未得则前涂为究竟,涂之前又有涂焉,可终究钦?已得则 即景为寄寓,寓之中无非寓焉,故终身驰逐而已矣。"在这终身的驰逐中,不再有工夫做自 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接着连属于自己的真兴趣也没有了,那颗以享受生命为最大快乐的童心 就这样丢失得无影无踪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人如果真正想明白了生之必死的道理,他就不会如此看重和孜孜追逐 那些到头来一场空的虚名浮利了。他会觉得,把有限的生命耗费在这些事情上,牺牲了对生 命本身的享受,实在是很愚蠢的。人生有许多出于自然的享受,例如爱情、友谊、欣赏大自 然、艺术创造等等,其快乐远非虚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们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条件。在 明白了这些道理以后,他就会和世俗的竞争拉开距离,借此为保存他的真性情赢得了适当的 空间。而一个人只要依照真性情生活,就自然会努力去享受生命本身的种种快乐。用中郎的 话说,这叫做:"退得一步,即为稳实,多少受用。"

  当然,一个人彻悟了生死的道理,也可能会走向消极悲观。不过,如果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 人,这一前途即可避免。他反而会获得一种认识: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长度更值得追求。 从终极的眼光看,寿命是无稽的,无论长寿短寿,死后都归于虚无。不止如此,即使用活着 时的眼光作比较,寿命也无甚意义。中郎说:"试令一老人与少年并立,问彼少年,尔所少 之寿何在,觅之不得。问彼老人,尔所多之寿何在,觅之亦不得。少者本无,多者亦归于无 ,其无正等。"无论活多活少,谁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时间已经永远消逝,没有人能把 它们抓在手中。所以,与其贪图活得长久,不如争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开的话说:"人生 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天。"就是这个意思。

  三

  我们或许可以把袁中郎称作享乐主义者,不过他所提倡的乐,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乐趣, 体现生命之质量和浓度的快乐。在他看来,为了这样的享乐,付出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甚 至这代价也成了一种快乐。

  有两段话,极能显出他的个性的光彩。

  在一处他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举出童子的无往而非趣,山 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为这种趣的例子。然后写道:"自以为绝望于世 ,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凭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对又是趣 ,从这趣中更见出了怎样真的性情!

  另一处谈到人生真乐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爱,照抄如下: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 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帐,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 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 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 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 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产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 ,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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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2 15:18:39
人生贵在行胸臆(2)——周国平

         前四种快活,气象已属不凡,谁知他笔锋一转,说享尽人生快乐以后,一败涂地,沦为乞丐 ,又是一种快活!中郎文中多这类飞来之笔,出其不意,又顺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终视作幸 福的标志,其实经不起推敲。若从人生终结看,善不善终都是死,都无幸福可言。若从人生 过程看,一个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过,不管善不善终,都称得上幸福了。对于一个洋溢着 生命热情的人来说,幸福就在于最大限度地穷尽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 。极而言之,乐极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从来不曾乐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也平平淡淡, 那才是白活了一场。

  中郎自己是个充满生命热情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爱山水,便说 落雁峰"可值百死"。爱朋友,便叹"以友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 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读书读到会心处,便"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真是忘乎所以。他爱女人,坦陈有"青娥之癖"。他甚至发起懒来也上瘾,名之"懒癖 "。

  关于癖,他说过一句极中肯的话:"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 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 恶癖,终归还保留着一种自己的真兴趣真热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来更是一个活人。当然, 所谓癖是真正着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顾。譬如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于洛男爵,爱女色爱到财 产名誉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头来穷困潦倒,却依然心满意足,这才配称好色,那些只揩 油不肯作半点牺牲的偷香窃玉之辈是不够格的。

  四

  一面彻悟人生的实质,一面满怀生命的热情,两者的结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观。他自己把 这种人生观与儒家的谐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并列为四,称作适世。若加比较,儒家 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适世似与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间。区 别在于,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怀着生命的忧患意识逍遥世外,适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 怀着大化的超脱心境享受人生。用中郎自己的话说,他是想学"凡间仙,世中佛,无律度的 孔子"。

  明末知识分子学佛参禅成风,中郎是不以为然的。他"自知魔重","出则为湖魔,入则为 诗魔,遇佳友则为谈魔",舍不得人生如许乐趣,绝不肯出世。况且人只要生命犹存,真正 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达摩舍太子出家,中郎认为是没有参透生死之理的表现。他批评道 :"当时便在家何妨,何必掉头不顾,为此偏枯不可训之事?似亦不圆之甚矣。"人活世上 ,如空中鸟迹,去留两可,无须拘泥区区行藏的所在。若说出家是为了离生死,你总还带着 这个血肉之躯,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网。若说已经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网中即可作自 由跳跃。死是每种人生哲学不可回避的根本问题。中郎认为,儒道释三家,至少就其门徒的 行为看,对死都不甚了悟。儒生"以立言为不死,是故著书垂训",道士"以留形为不死, 是故锻金炼气",释子"以寂灭为不死,是故耽心禅观",他们都企求某种方式的不死。而 事实上,"茫茫众生,谁不有死,堕地之时,死案已立。"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么,依中郎之见,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说来也简单,就是要正视生之必死的事实,放下 不死的幻想。他比较赞赏孔子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一个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 ,好好地活过一场,也就死而无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时死,缘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 。他曾患呕血之病,担心必死,便给自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在家里藏一笔钱,怕贼偷 走,整日提心吊胆,频频查看。有一天携带着远行,回来发现,钱已不知丢失在途中何处了 。自己总担心死于呕血,而其实迟早要生个什么病死去,岂不和此人一样可笑?这么一想, 就宽心了。

  总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着宿命的态度坦然地死,这大约便是中郎的生死观 。

  未免太简单了一些!然而,还能怎么样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试图对死进行深入思考,而结论也 仅是除了平静接受,别无更好的法子?许多文人,对于人生问题作过无穷的探讨,研究过各 种复杂的理论,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后,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质朴的道理上。对于这些道理 ,许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倘真能这样,也许就对了。罗近溪说:"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中郎赞"此语抉圣学之髓",实不为过誉。我们都是有生有 死的常人,倘若我们肯安心做这样的常人,顺乎天性之自然,坦然于生死,我们也就算得上 是圣人了。只怕这个境界并不容易达到呢。

  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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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4 12:14:51

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们活在世上,不免要承担各种责任,小至对家庭、亲戚、朋友,对自己的职务, 大至对国家和社会。这些责任多半是应该承担的。不过,我们不要忘记,除此之外,我们还 有一项根本的责任,便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每个人在世上都只有活一次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重新活一次。如果这惟一的一次 人生虚度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安慰他。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不产 生强烈的责任心呢?在某种意义上,人世间各种其他的责任都是可以分担或转让的,惟有对 自己的人生的责任,每个人都只能完全由自己来承担,一丝一毫依靠不了别人。

    不止于此,我还要说,对自己的人生的责任心是其余一切责任心的根源。一个人惟有对自己 的人生负责,建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生活信念,他才可能由之出发,自觉地选择 和承担起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正如歌德所说:"责任就是对自己要求去做的事情有一种爱 。"因为这种爱,所以尽责本身就成了生命意义的一种实现,就能从中获得心灵的满足。相 反,我不能想像,一个不爱人生的人怎么会爱他人和爱事业,一个在人生中随波逐流的人怎 么会坚定地负起生活中的责任。实际情况往往是,这样的人把尽责不是看做从外面加给他的 负担而勉强承受,便是看做纯粹的付出而索求回报。

  一个不知对自己的人生负有什么责任的人,他甚至无法弄清他在世界上的责任是什么。有一 位小姐向托尔斯泰请教,为了尽到对人类的责任,她应该做些什么。托尔斯泰听了非常反感 ,因此想到:人们为之受苦的巨大灾难就在于没有自己的信念,却偏要做出按照某种信念生 活的样子。当然,这样的信念只能是空洞的。这是一种情况。更常见的情况是,许多人对责 任的关系确实是完全被动的,他们之所以把一些做法视为自己的责任,不是出于自觉的选择 ,而是由于习惯、时尚、舆论等原因。譬如说,有的人把偶然却又长期从事的某一职业当做 了自己的责任,从不尝试去拥有真正适合自己本性的事业。有的人看见别人发财和挥霍,便 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拼命挣钱花钱。有的人十分看重别人尤其上司对自己的评价,谨小慎微地 为这种评价而活着。由于他们不曾认真地想过自己的人生使命究竟是什么,在责任问题上也 就必然是盲目的了。

  所以,我们活在世上,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个人认清了他在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 ,并且在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他就会获得一种内在的平静和充实。他知道自己的责任之所 在,因而关于责任的种种虚假观念都不能使他动摇了。我还相信,如果一个人能对自己的人 生负责,那么,在包括婚姻和家庭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上,他对自己的行为都会有一种负责 的态度。如果一个社会是由这样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员组成的,这个社会就必定是高质量 的有效率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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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4 12:39:32
勇气证明信仰

         在尼采挑明"上帝死了"这个事实以后,信仰如何可能?这始终是困扰着现代关注 灵魂生活的人们的一个难题。德裔美国哲学家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1952)一书便试图解 开这个难题。他的方法是改变以往用信仰解释勇气的思路,而用勇气来解释信仰。我把他的 新思路概括成一句最直白的话,便是:有明确的宗教信仰并不证明有勇气,相反,有精神追 求的勇气却证明了有信仰。因此我们可以说,当一个人被信仰问题困扰——这当然只能发生 在有精神追求的勇气的人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了。

 蒂利希从分析现代人的焦虑着手。他所说的焦虑指存在性焦虑,而非精神分析学家们所津津 乐道的那种病理性焦虑。人是一种有限的存在物,这意味着人在自身中始终包含着非存在, 而焦虑就是意识到非存在的威胁时的状态。根据非存在威胁人的存在的方式,蒂利希把焦虑 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非存在威胁人的本体上的存在,表现为对死亡和命运的焦虑。此种焦虑 在古代末期占上风。二是非存在威胁人的道德上的存在,表现为对谴责和罪过的焦虑。此种 焦虑在中世纪末期占上风。三是非存在威胁人在精神上的存在,表现为对无意义和空虚的焦 虑。蒂利希认为,在现代占主导地位的焦虑即这一类型。

  如果说焦虑是自我面对非存在的威胁时的状态,那么,存在的勇气就是自我不顾非存在的威 胁而仍然肯定自己的存在。因此,勇气与焦虑是属于同一个自我的。现在的问题是,自我凭 借什么敢于"不顾",它肯定自己的存在的力量从何而来?

  对于这个问题,存在主义的回答是,力量就来自自我,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自我是绝 对自由的,又是绝对孤独的,因而能够也只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肯定自己。蒂利希认为这个 回答站不住脚,因为人是有限存在物,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力量。这个力量必定另有来源,蒂 利希称之为"存在本身"。是"存在本身"在通过我们肯定着它自己,反过来说,也是我们 在通过自我肯定这一有勇气的行为肯定着"存在本身"之力,而"不管我们是否认识到了这 个力"。在此意义上,存在的勇气即是信仰的表现,不过这个信仰不再是某种神学观念,而 是一种被"存在本身"的力量所支配时的状态了。蒂利希把这种信仰称做"绝对信仰",并 认为它已经超越了关于上帝的有神论观点。

  乍看起来,蒂利希的整个论证相当枯燥且有玩弄逻辑之嫌。"存在本身"当然不包含一丝一 毫的非存在,否则就不成其为"存在本身"了。因此,惟有"存在本身"才具备对抗非存在 的绝对力量。也因此,这种绝对力量无非来自这个概念的绝对抽象性质罢了。我们甚至可以 把整个论证归结为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某物肯定自己的存在等于存在通过某物肯定自己。 然而,在这个语言游戏之下好像还是隐藏着一点真正的内容。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思想的传统是把人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即肉身生活和灵魂生活,两者 分别对应于人性中的动物性和神性。它们各有完全不同的来源,前者来自自然界,后者来自 超自然的世界——神界。不管人们给这个神界冠以什么名称,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还 是基督教的"上帝",对它的信仰似乎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神界,只有自然界,人 的灵魂生活就失去了根据,对之便只能做出两种解释: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灵魂生活,人与 别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所谓灵魂生活只是人的幻觉和误解;或者虽然有灵魂生活,但因为 没有来源而仅是自然界里的一种孤立的现象,所以人的一切精神追求都是徒劳而绝望的。这 正是近代以来随着基督教信仰崩溃而出现的情况。我们的确看到,一方面,在世俗化潮流的 席卷下,人们普遍对灵魂生活持冷漠的态度,另一方面,那些仍然重视灵魂生活的人则陷入 了空前的苦闷之中。

  蒂利希的用意无疑是要为后一种人打气。在他看来,现代真正有信仰的人只能到他们中去寻 找,怀疑乃至绝望正是信仰的现代形态。相反,盲信与冷漠一样,同属精神上的自弃,是没 有信仰的表现。一个人为无意义而焦虑,他的灵魂的渴望并不因为丧失了神界的支持而平息 ,反而更加炽烈,这只能说明存在着某种力量,那种力量比关于上帝的神学观念更加强大, 更加根本,因而并不因为上帝观念的解体而动摇,是那种力量支配了他。所以,蒂利希说: "把无意义接受下来,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行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把信仰解释为灵魂 的一种状态,而非头脑里的一种观念,这是蒂利希的最发人深省的提示。事实上,灵魂状态 是最原初的信仰现象,一切宗教观念包括上帝观念都是由之派生的,是这个原初现象的词不 达意的自我表达。

  当然,同样的责备也适用于蒂利希所使用的"存在本身"这个概念。诚如他自己所说,本体 论只能用类比的方式说话,因而永远是词不达意的。所有这类概念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即 宇宙必定具有某种精神本质,而不是一个完全盲目的过程。我们无法否认,古往今来,以那 些最优秀的分子为代表,在人类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发动这种渴 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显然不是肉体,也不是以求知为鹄的的理智,我们只能称之为灵魂。我 在此意义上相信灵魂的存在。进化论最多只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却无法解释灵魂 的起源。即使人类精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短暂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没有来源。因此,关于 宇宙精神本质的假设是惟一的选择。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但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 此,信仰总是一种冒险。也许,与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精神探索者们是一些更大的冒险家 ,因为他们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宝贵更持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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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6 16:15:31
孤独的价值(1)

  我很有兴味地读完了英国医生安东尼·斯托尔所著的《孤独》一书。在我的概念中,孤独是 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境遇和体验,为哲学家、诗人所乐于探究或描述。我曾担心,一 个医生研究孤独,会不会有职业偏见,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病态呢?令我满意的是,作者是一 位有着相当人文修养的精神科医生,善于把开阔的人文视野和精到的专业眼光结合起来,因 此不但没有抹杀、反而更有说服力地揭示了孤独在人生中的价值,其中也包括它的心理治疗 作用。

    事实上,精神科医学的传统的确是把孤独仅仅视为一种病态的。按照这一传统的见解,亲密 的人际关系是精神健全的最重要标志,是人生意义和幸福的主要源泉甚至惟一源泉。反之, 一个成人倘若缺乏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的能力,便表明他的精神成熟进程受阻,亦即存在着 某种心理疾患,需要加以治疗。斯托尔写这本书的主旨正是要反对这种偏颇性,在自己的专 业领域内为孤独"正名"。他在肯定人际关系的价值的同时,着重论证了孤独也是人生意义 的重要源泉,对于具有创造天赋的人来说,甚至是决定性的源泉。

  其实,对孤独的贬损并不限于今天的精神科医学领域。早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已经把无 家无邦的人斥为自然的弃物。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据以发挥,断言人是最合群的 动物,接着说出了一句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这话本身说得很漂亮, 但他的用意是在前半句,拉扯开来大做文章,压根儿不再提后半句。后来培根引用这话时, 干脆说只有前半句是真理,后半句纯属邪说。既然连某些大哲学家也对孤独抱有成见,我就 很愿意结合着读斯托尔的书的心得,来说一说我对孤独的价值的认识。

  二

  交往和独处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两种方式,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两种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罢了。由于性格的差异,有的人更爱交往,有的人更喜独处。人们往往把 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 种能力。反过来说,不擅交际固然是一种遗憾,不耐孤独也未尝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缺陷。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 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惟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 ,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 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斯托尔引用 温尼考特的见解指出,那种缺乏独处能力的人只具有"虚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顺从、而不 是体验外部世界,世界对于他仅是某种必须适应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满足他的主观性的场所 ,这样的人生当然就没有意义。

  事实上,无论活得多么热闹,每个人都必定有最低限度的独处时间,那便是睡眠。不管你与 谁同睡,你都只能独自进入你的梦乡。同床异梦是一切人的命运,同时却也是大自然的恩典 ,在心理上有其必要性。据有的心理学家推测,梦具有与独处相似的整合功能,而不能正常 做梦则可能造成某些精神疾患。另一个例子是居丧。对丧亲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 情和劝慰,而是在独处中顺变。正像斯托尔所指出的:"这种顺变的过程非常私密,因为事 关丧亲者与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别人没有分享过,也不能分享。"居丧的本质是 面对亡灵时"一个人内心孤独的深处所发生的某件事"。如果人为地压抑这个哀伤过程,则 也会导致心理疾病。

  关于孤独对于心理健康的价值,书中还有一些有趣的谈论。例如,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是动 物的本能,"不反应的能力"则是智慧的要素。又例如,"感觉过剩"的祸害并不亚于"感 觉剥夺"。总之,我们不能一头扎在外部世界和人际关系里,而放弃了对内在世界的整合。 斯托尔的结论是:内在的心理经验是最奥妙、最有疗效的。容格后期专门治疗中年病人,他 发现,他的大多数病人都很能适应社会,且有杰出的成就,"中年危机"的原因就在于缺少 内心的整合,通俗地说,也就是缺乏个性,因而仍然不免感觉人生的空虚。他试图通过一种 所谓"个性化过程"的方案加以治疗,使这些病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我怀疑这 个方案是否当真有效,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够通过心理治疗而获得他本来所没有的个性。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即个性以及基本的孤独体验乃是人生意义问题之思考的前提 。

  三

  人类精神创造的历史表明,孤独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孕育、唤醒和激发了精神的创造力。我们 难以断定,这一点是否对所有的人都适用,抑或仅仅适用于那些有创造天赋的人。我们至少 应该相信,凡正常人皆有创造力的潜质,区别仅在量的大小而已。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 迫的孤独中,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一种情形是牢狱之灾,文化史上的 许多传世名作就诞生在牢狱里。例如,波伊提乌斯的《哲学的慰藉》,莫尔的《纾解忧愁之 对话》,雷利的《世界史》,都是作者在被处死刑之前的囚禁期内写作的。班扬的《天路历 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也是在牢狱里酝酿的。另一种情形是疾病。斯托尔举 了耳聋造成的孤独的例子,这种孤独反而激发了贝多芬、戈雅的艺术想像力。在疾病促进创 作方面,我们可以续上一个包括尼采、普鲁斯特在内的长长的名单。太史公所说"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等等,也涉及了牢狱和疾病之灾与创作的关系,虽然他 更多地着眼于苦难中的发愤。强制的孤独不只是造成了一种必要,迫使人把被压抑的精力投 于创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狱或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 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的,而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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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6 16:17:22
孤独的价值(2)

         不过,对于大多数天才来说,他们之陷于孤独不是因为外在的强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气质。 大体说来,艺术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卡夫卡、吉卜林,多是忧郁型气质,而孤独中的写 作则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如同一位作家所说:"我写忧郁,是为了使自己无暇忧郁。" 只是一开始作为一种补偿的写作,后来便获得了独立的价值,成了他们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 。创作过程无疑能够抵御忧郁,所以,据精神科医生们说,只有那些创作力衰竭的作家才会 找他们去治病。但是,据我所知,这时候的忧郁往往是不治的,这类作家的结局不是潦倒便 是自杀。另一类是思想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牛顿、康德、维特根斯坦,则相当自觉地选 择了孤独,以便保护自己的内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地专注于意义和秩序的寻求。这种 专注和气功状态有类似之处,所以,包括这三人在内的许多哲学家都长寿,也许不是偶然的 。

 让我回到前面所引的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一方面,孤独的精神创造者的确是野兽,也就是说 ,他们在社会交往的领域里明显地低于一般人的水平,不但相当无能,甚至有着难以克服的 精神障碍。在社交场合,他们往往笨拙而且不安。有趣的是,人们观察到,他们倒比较容易 与小孩或者动物相处,那时候他们会感到轻松自在。另一方面,他们却同时又是神灵,也就 是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出和不很需要通常的人际交往了,对于他们来说,创造而不 是亲密的依恋关系成了生活意义的主要源泉。所以,还是尼采说得贴切,他在引用了"离群 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一语之后指出:亚里士多德"忽略了第三种情形:必须同时是 二者——哲学家……"

  四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惟有在孤独中,人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而且是因 为惟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正如托尔斯泰所 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这种面 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创立过程中,孤独的经验都起了关键作用。释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 家以后,而且是在离开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后,他是独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树下连日冥思, 而后豁然彻悟的。耶稣也是在旷野度过了四十天,然后才向人宣示救世的消息。穆罕默德在 每年的斋月期间,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里隐居。

  我相信这些宗教领袖决非故弄玄虚。斯托尔所举的例子表明,在自愿的或被迫的长久独居中 ,一些普通人同样会产生一种与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体感",一种"与存在本身交谈"的 体验。而且,曾经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表示,那些时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对于他们的生活 观念发生着永久的影响。一个人未必因此就要归依某一宗教,其实今日的许多教徒并没有真 正的宗教体验,一个确凿的证据是,他们不是在孤独中、而必须是在寺庙和教堂里,在一种 实质上是公众场合的仪式中,方能领会一点宗教的感觉。然而,这种所谓的宗教感,与始祖 们在孤独中感悟的境界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精神 视野就未免狭隘。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缺陷。一个恰当的例 子是弗洛伊德。在与他的通信中,罗曼·罗兰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来源是"对永恒的一种 感动,也就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洋似的感觉"。弗洛伊德承认他毫无此种体验,而按照他的 解释,所谓与世界合为一体的感觉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欺,犹如婴儿在母怀中寻求安全感 一样,属于精神退化现象。这位目光锐利的医生总是习惯于把一切精神现象还原成心理现象 ,所以,他诚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师,却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思想家。

  五

  在斯托尔的书中,孤独的最后一种价值好像是留给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的。他写道:"虽然 疾病和伤残使老年人在肉体上必须依赖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赖却逐渐减少。老年人对人际 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作者显然是赞赏这 一变化的,因为它有助于老年人摆脱对人世的依恋,为死亡做好准备。

  中国的读者也许会提出异议。我们目睹的事实是,今天中国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喜欢集体活 动,他们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谊舞,活得十分热闹,成为中国街头一大景观。然而,凡是 到过欧美的人都知道,斯托尔的描述至少对于西方人是准确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静,绝 无扎堆喧闹的癖好。他们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单独一人,坐在公园里晒太阳,或者作为旅游 者去看某处的自然风光。当然,我们不必在中西养老方式之间进行褒贬。老年人害怕孤独或 许是情有可原的,孤独使他们清醒地面对死亡的前景,而热闹则可使他们获得暂时的忘却和 逃避。问题在于,死亡终究不可逃避,而有尊严地正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项光荣。所以, 我个人比较欣赏西方人那种平静度过晚年的方式。

  对于精神创造者来说,如果他们能够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独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们与死亡和 解,而且会使他们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斯托尔举了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 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证明他们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领域、不太关心听 众的接受的特点。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灵、更超脱、更形而上的,那时候他们 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国的门口,人间的好恶和批评与他们无关了。歌德从三十八岁开始创作《 浮士德》,直到临死前夕即他八十二岁时才完成,应该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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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18 08:50:40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有两种哲学家。一种人把哲学当作他的职业,即谋生的手段。另一种人把哲学当作他的生命,甚至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智者属于前者,用苏格拉底的话说,他们是“智慧的出卖者”;而苏格拉底自己则堪为后者的典范,他也许是哲学史上因为思想而被定罪并且为了思想而英勇献身的最早也最著名的一位哲学家了。

  苏格拉底的经历和他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地位,与孔子之于中国有某种相似之处。他们生活的年代相近,两人毕生都以教育为主要事业,在哲学思想上都重人生伦理而轻形而上学,分别成为中西人文思想的始祖。

  我发现,直接用政治的分野来判断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往往不得要领。苏格拉底诚然是在雅典民主派当权期间被处死的,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站在贵族派一边。事实上,无论在民主政体还是贵族政体下,他都曾经甘冒杀身之祸,独自一人与民众大会或寡头政府相对抗,以坚持他心目中的正义。对于苏格拉底来说,还有比当时奴隶主两派的政治更高的东西,这就是他的哲学所追求的合理的人生。

  现在,人们在追溯西方哲学中人本主义思潮的源头时,一般追溯到苏格拉底。诚然,苏格拉底以前的希腊哲人,例如赫拉克利特与德谟克利特,在他们的著作残篇中也不乏人生智慧的格言,但苏格拉底确实是自觉地把哲学对象限制在人生问题范围内的第一人。他在法庭申辩时所说的“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一语,在我看来是道出了哲学的根本使命,这就是探索人生的意义,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哲学家是一些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的人,他们一生孜孜于思考、寻求和创造这种意义,如果要他们停止这种寻求,或者寻求而不可得,他们就活不下去。用苏格拉底的话来说,就是“必须追求好的生活远过于生活”(《克力同》)。所以,当法庭以抛弃哲学为条件赦他的罪时,他拒绝了。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爱智慧甚于爱一切,包括甚于爱生命。

  商务印书馆最近相继出版了柏拉图的《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和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的中译本,为我们了解苏格拉底其人和其思想提供了方便。研究者们一般认为,前者有把苏格拉底理想化的倾向,后者更符合历史真实。我倒觉得,作为哲学家的柏拉图,比作为军人的色诺芬,更能理解他们的这位哲学家老师。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更象一位哲学家。在色诺芬笔下,苏格拉底却显得有些平庸。例如,苏格拉底认为智慧即美德,这在前者笔下突出的是理想人格的锻造和心灵的自我享受,在后者笔下则往往把美德归结为节制,又把节制归结为获取最大快乐的手段。又如,苏格拉底之所以从容就义,色诺芬举出两点非常实际的考虑:免去老年的痛苦;死后的声誉。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则以他特有的机智方式作一番推论:死后或毫无知觉,如无梦之夜一样痛快;或迁居彼界,得以和古来志士仁人相处,不必与为思想而杀人者打交道,实为无限幸福。他的结束语是:“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哲学家的幽默和达观,跃然眼前。

  我并不主张对苏格拉底哲学作过高评价。他把哲学的注意力移向人生,诚然是一大功绩,但他进而把人生问题归结为伦理道德,视野又未免狭窄了。其实,人生意义问题的提出,是以绝对为背景的,哲学的智慧不在于就人生论人生,而在于以绝对为背景对人生意义作出说明。赫拉克利特说,智慧不等于知识,智慧在于认识一,即绝对和永恒。苏格拉底却把智慧与知识等同起来,又把知识与美德等同起来,尽管他强调的是“关心自己的灵魂”,但是,如果象他那样把对于绝对的渴望从灵魂中排除出去,视为无用无谓之事,那么,灵魂就不成其为灵魂,而智慧也降为一种道德知识和处世之道了。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苏格拉底比起慧拉克利特来又是某种退步。不过,尽管如此,苏格拉底的“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一语仍不失为至理名言,是一个真诚的哲学家应有的信念,只是我们应该以更加广阔的眼光去省察人生。


---此回复由胭脂醉在2007-1-18 8:53:3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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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2007-01-29 08:56:26

给成人读的童话

周国平《经典的理由》节选
  爱默森说得漂亮:“当一个人能够直接阅读上帝的时候,那时间太宝贵了,不能够浪费在别人阅读后的抄本上。”


  最近又重读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还重读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话。和小时候不一样,现在读童话的兴奋点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话作者的心境,于是读出了一种悲凉。

  据说童话分为民间童话和作家童话两类,而民间童话作为童话之源是更有价值的。但是,我自己偏爱作家童话,在作家童话中,最读不厌的又是这一篇《小王子》。我发现,好的童话作家一定是极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极孤独的人,他们之所以要给孩子们讲故事决不是为了劝喻,而是为了寻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鸣。也正因为此,他们的童话同时又是写给与他们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或者用圣埃克絮佩里的话说,是献给还记得自己曾是孩子的少数成人的。
 
  莫洛亚在谈到《小王子》时便称它为一本“给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并说“在它富有诗意的淡淡的哀愁中蕴含着一整套哲学思想”。不过,他声明,他不会试图去解释《小王子》中的哲学思想,就像人们不对一座大教堂或布满星斗的天穹进行解释一样。我承认他说得有理。对于一切真正的杰作,就如同对于奇妙的自然现象一样,我们只能亲自用心去领悟,而不能凭借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因此,我无意在此转述这篇童话的梗概,只想略微介绍一下作者在字里行间透露的对成人的精辟看法。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只比他大一点儿的一颗星球上。这颗星球的编号是B612。圣埃克絮佩里写道,他之所以谈到编号,是因为成人们的缘故——“大人们喜欢数目字。当你对他们说起一个新朋友的时候,他们从不问你最本质的东西。他们从不会对你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爱玩什么游戏?他搜集蝴蝶吗?’他们问你的是:‘他几岁啦?他有几个兄弟?他的父亲挣多少钱呀?’这样,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假如你对大人说:‘我看见了一所美丽的粉红色砖墙的小房子,窗上爬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是想像不出这所房子的模样的。然而,要是对他们说:‘我看到一所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高呼:‘那多好看呀!”’圣埃克絮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像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的孤独,圣埃克絮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他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权力、虚荣、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们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这样的真性情。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我们也常可发现看似不经意的对成人世界的讽刺。有一篇童话讲一双幸运套鞋的故事,它是这样开头的:在一幢房子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晚会,客人们就某个无聊话题发生了争论。安徒生接着写道:“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外,没有什么能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厅去看一下吧。”笔锋由此转到那双套鞋上。当然,在安徒生看来,这双不起眼的套鞋远比客厅里那貌似有学问的谈话有趣得多。在另一篇童话中,安徒生让一些成人依次经过一条横在大海和树林之间的公路。对于这片美丽的景致,一个地主谈论着把那些树砍了可以卖多少钱,一个小伙子盘算着怎样把磨坊主的女儿约来幽会,一辆公共马车上的乘客全都睡着了,一个画家自鸣得意地画了一幅刻板的风景画。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时,她的眼珠忽然发亮,她的双手合在一起。”虽然她自己并不懂得这时渗透了她全身的感觉,但是,惟有她读懂了眼前的这片风景。
 
  无须再引证著名的《皇帝的新装》,在那里面,也是一个孩子说出了所有大人都视而不见的真相,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也许每一个优秀的童话作家对于成人的看法都相当悲观。不过,安徒生并未丧失信心,他曾说,他写童话时顺便也给大人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我相信,凡童话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们如同镜子一样照出了我们身上业已习以为常的庸俗,但愿我们能够因此回想起湮没已久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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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胭脂醉 2007-02-03 13:41:35
调侃婚姻
    在人类的一切发明中,大约没有比婚姻更加遭到人类自嘲的了。自古以来。聪明人对这个题目发了许多机智的议论,说了无数刻薄话。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当然是男人!)倘若不调侃一下结婚的愚蠢,便不能显示其聪明,假如他竟然赞美婚姻,则简直是公开暴露他的愚蠢了。

  让我们来欣赏几则俏皮话,放

松一下被婚姻绷紧的神经。

  蒙田引某人的话说:“美好的婚姻是由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组成的。”如果睁开眼睛,张开耳朵,看清了对方的真相,知道了对方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呢?有一句西谚作了回答:“我们因为不了解而结婚,因为了解而分离。”

  什么时候结婚合适?某位智者说:“年纪轻还不到时候,年纪大已过了时候。”

  不要试图到婚姻中去寻找天堂,斯威夫特会告诉你:“天堂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没有什么我们却很清楚——恰恰没有婚姻!”

  拜伦在《唐璜》中写道:“一切悲剧皆因死亡而结束,一切喜剧皆因婚姻而告终。”尽管如此,他自己还是结婚了,为的是:“我想有个伴儿,可以在一起打打呵欠。”按照尚福尔的说法,恋爱有趣如小说,婚姻无聊如历史。或许,我们可以反驳道:不对,一结婚,喜剧就开场了——小小的口角,和解,嫉妒,求饶,猜疑,解释,最后一幕则是离婚。

  有一个法国人说:“夫妻两人总是按照他们中比较平庸的一人的水平生活的。”这是挖苦结婚使智者变蠢,贤者变俗。

  有人向萧伯纳征求对婚姻的看法,萧回答:“太太未死,谁能对此说老实话?”

  林语堂说他最欣赏家庭中和摇篮旁的女人,他自己在生活中好像也是恪守婚德的,可是他对婚姻也不免有讥评。他说,所谓美满婚姻,不过是夫妇彼此迁就和习惯的结果,就像一双旧鞋,穿久了便变得合脚。无独有偶,古罗马一位先生也把婚姻譬作鞋子,他离婚了,朋友责问他:“你的太太不贞么?不漂亮么?不多育么?”他指指自己的鞋子答道:“你们谁也说不上它什么地方夹我的脚。”

  世上多娇妻伴拙夫这一类不般配的婚姻,由之又引出守房不牢的风流故事,希腊神话即已以此为嘲谑的材料。荷马告诉我们,美神阿弗洛黛特被许配给了跛足的火神赫淮斯托斯,她心中不悦,便大搞婚外恋,有一回丈夫捉奸,当场用捕兽机把她和情夫双双夹住,请诸神参观。你看,神话的幽默真可与现实比美。

  不论男女,凡希望性生活自由一点的,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总是个束缚。辜鸿铭主张用纳妾来补偿,遭到两个美国女子反驳:“男人可以多妾,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多夫?”辜答道:“你们见过一个茶壶配四只茶杯,但世上哪有一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这话好像把那两个美国女子问住了。我倒可以帮她们反击:“你见过一只汤盆配许多汤匙,但世上哪有一只汤匙配许多汤盆的?”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人物说:“一个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我想女人也不妨说:“一个女人需要两个丈夫,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养家糊口。”

  好了,到此为止。说婚姻的刻薄话是讨巧的,因为谁也不能否认婚姻包含种种弊病。如果说性别是大自然的一个最奇妙的发明,那么,婚姻就是人类的一个最笨拙的发明。自从人类发明这部机器,它就老是出毛病,使我们为调试它修理它伤透脑筋。遗憾的是,迄今为止的事实表明,人类的智慧尚不能发明出一种更好的机器,足以配得上并且对付得了大自然那个奇妙的发明。所以,我们只好自嘲。能自嘲是健康的,它使我们得以在一个无法避免的错误中坦然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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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10
2007-02-11 23:06:43

无法评论,对一个人可以有成千上万种讲述,对文章和作品,却只能用喜欢还是不喜欢来作答案!深刻的东西,有时候让人觉得喜欢之后,留在心里一种不完整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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