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二时的课堂上。

那是一个初秋的晚上，他伴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在我们全体起立向他行注目礼的时候，他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随口说声坐下就讲课了，而是恭敬地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缓缓说道：“你们的语文老师病了，我来代一节课。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一节课，讲的不对的地方请同学指正。”

      他的话刚说完，四十几双眼睛一下子放出异样的神采。这是我们见到的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对我们这些正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备战高考的学生来说，那种羡慕真是溢于言表。我们情不自禁地审视这位刚刚走出学门的老师：中等身材，极瘦，浓黑的头发，宽宽的额头，一幅黑色的宽边眼镜使他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愈加没有血色。一套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卡其布的中式外套，袖肘打了补丁，脚上穿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这就是大学生啊，太普通了。同学们窃窃私语。

       我凝视着他，他眼里沉静的目光与年龄极不相称：没有春风得意，没有蓬勃朝气，没有我们刚刚步入八十年代青年的那种激情。他不快乐，我断定。我还注意到：他没带课本，是拿着两支粉笔走进教室的。

       “这节课该讲什么了？”他沉静地询问。“该讲李白的诗了。”我一下子替他紧张起来：如果是普通课文还好办，朗读、找生字、解词、段意、中心思想……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也就过去了。诗词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只见他拿起一个同学的课本翻开目录瞟了一眼，就走上讲台，在黑版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秋登宣城谢眺北楼》——李白。”然后便泰然自若地站在讲台上讲起课来。

       从李白的理想志向和生平，到谢眺叠翠楼的来历，从诗作的写作背景，到诗词的理解和赏析……他不是在讲课，而是用极富磁性的男低音，为一群天真的孩子讲述一段动人的神话。他的神情乃至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讲课的内容融为了一体。讲到李白得意时，他双目熠熠生辉，而说到诗人怅然离京时，又不禁黯然神伤。在作小结时，他拉开教室的门，面对清冷的一弯秋月，右手挥向暗夜，动情地说：秋天的傍晚，原野是静寂的，山冈的丛林里冒出人家一缕缕的炊烟，橘柚的深碧，梧桐的微黄，呈现出一片苍寒景色，使人愈感到秋光渐老。客中的李白于苦闷孤独中旧地重游，临风眺望，想到韶光易逝、前途渺茫，唯尚古友人、寄情山水，他那复杂的情怀，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课讲完了，教室里一片寂静，所以的人都和他一起沉浸于李白的苦闷彷徨的思绪里。

        下课铃响了。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掸掸身上的粉笔灰，低低地说了声“下课”便走下讲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笑：“刚才忘了介绍，我姓欧阳。”然后便从容离去。这是他走进教室以来的第一次微笑，那么短暂，转瞬既逝。

       那个晚上，我再没有听进去以后的任何一课，每一节课讲台上的老师都幻化成了他的影子，他满怀深情的语音，及不时正一正眼镜的小动作都在我的脑际复制着回放着……我被他彻底征服了，迷倒了。

从那时起，晚自习、体育课，只要有闲暇，我便跑到他们班的教室窗边去听课，那简直是人间最美的享受！

       他住在学校的老师宿舍里，每晚他都在语文组的教研室里读书或批改作文到深夜。于是我常常把语文课上的问题留到晚上去向他求教。他每问必答，毫不犹豫，仿佛肚子里装着一部百科全书。那是我在高考的重压下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直到一场秋雨气温突降时，我才想起该回家取秋装了。

是的，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从学校成立学生宿舍的那一天起，我就不顾母亲的阻挠在父亲的支持下毅然决然地搬进学校。食堂的伙食半年没变过样，早晚一个窝头一碗汤，中午两个窝头一碗汤；汤里永远漂着三两个白菜叶和几滴“后老婆油”。冬天的宿舍四面透风，脸盆里的水冻成了冰坨。许多同学过不了这炼狱般的日子跑回家继续走读。而我宁可每天吃窝头、睡三十人一间的通辅也不愿回家。

       我的家在距学校十里的小乡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打工去了贵州，性情刚烈的母亲对儿女管教十分严厉，她的重男轻女更是远近闻名。我不介意她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弟弟，也不介意弟弟在外犯了错挨揍的总是我。是妹妹的死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生与母亲都解不开的结。妹妹和弟弟得的是一样的病，但母亲只给弟弟治。那是中秋的前夜吧，小妹大口喘息着，一口接一口地喝水，邻居老奶奶说：“快送医院吧，不然这孩子够呛啊。”母亲淡淡地说：“死就死了吧，一个丫头！”为这句话，我哭了一夜。也是从那时起这一生再没同家人一起过过中秋节。

       寒风瑟瑟的黄昏，我回到乡村。望着瓦屋上升起的炊烟，我不禁砰然心动：厨房里弥漫的水汽是那么温馨，阵阵扑面而来的玉米香是那么诱人。迈进家门，小弟笑着扑到我的面前，父亲把一穗烀熟的玉米递到我的手里。我不禁惭愧：我怎么了，这是我的家啊，小屋里是我的亲人啊。

       晚饭后，父亲说：“你们学校新分去一个姓欧阳的老师，你认识吗？”我一下子睁大眼睛，正不知这一晚看不见他该如何入眠呢：“认识，太认识了。他的课讲得可好了，我们所有的同学都喜欢听他的课。爸，你怎么认识他？”父亲说；“他父亲是我们的工友，今天托我把他的秋衣秋裤带回来，你明天上学别忘了给他带去。”母亲顺手拿起那件袖口已磨飞了边的秋衣说：“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怎么连件毛衣也没有，还穿这么破烂的东西？再说后天就八月节了，还是礼拜天，就不能自己回去一趟？”父亲说：“他是老欧先头留下的孩子，一个后妈，能穿暖就行了，哪能那么讲究。不过这孩子倒有骨气，学习极用功，第一届高考就考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那一夜，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睡。那清冷的月光一如他忧伤凄怆的眸子久久在脑际萦绕。

       第二天早晨，我带上他的东西，早早走出家门，临别时，父亲说：“后天过节，回家吃饺子吧。”我溜了一眼母亲，她冷漠地端着饭碗，并不看我。于是我说：“学习太紧了，少吃一顿饺子不算什么，考不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呢”我早早来到学校，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和一位老人争吵：

“这么多年，他们恨不能把我一脚蹄出家门。他们现在让我回家，早干啥去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不提，不提，就忘了吗？二叔，过节了，我会去看你们，看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但，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的，它不属于我。你回去吧。” 老人无奈地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我站在门口呆在那里，望着他因气愤而涨红的脸，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见我了，长出了一口气，温和地说：“这么早来，有事吗？”

我把他的衣服放在办公桌上怯怯地说：“是你爸让我爸带来的。”他凝视着我：“你父亲以前也在贵州？”我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下说：“我见过，怪不得你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我看着眼熟呢，和你父亲像极了。”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悠悠地说：“上自习去吧。”

      中秋节没有晚自习，老师同学大都回家团圆去了。我没回家，总觉得这个日子的欢笑是对自己情感的亵渎；我也没有看书，这个时候为自己的前途忙碌是对小妹的不恭。每年的这一天，我会一个人在月下徜徉，让心底的哀怨与思念恣意流淌。而这一个中秋，我却只想倾诉，我把自己郁积多年的心事化作我认为最精美的文字后却还是意犹未尽，于是，我拿着自己刚刚写好的题为《中秋之夜》的稿子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没做什么，在望月沉思。我默默地把我的文稿放在他的办公桌前。他默默地拿起稿纸轻声读着：

“……小妹干裂的嘴爆了皮，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月光使她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这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大口大口地喝水……当她听母亲说‘死了就死了吧，一个丫头’时，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微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她看着我，那目光是那么复杂，是求助，是哀怨，是不舍……”

“我挣脱了小妹的手，可我却永远也没有挣脱小妹的目光……”

读到这里，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

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后来他站起身把本子放到我手里，凝视着我慢慢一字一顿地说：“这篇《中秋之夜》非常好。好好努力，走出去，才有精彩的人生。”

我点头无语。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再说话。我只有走了，可我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回到宿舍，我以为空荡荡的屋子里会只有我一个人，而推开房门点亮屋灯我才发现，九班的梅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平时我们很少交流，这一夜却倾尽肺腑。梅说自己自幼丧母，与后妈和不来，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舅舅这里读书。梅还说她早就知道我每个晚上归宿迟到一定是在欧阳老师那里。她还告诉我她也喜欢欧阳老师……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嫉妒，只晓得有人能和我共同分享那分快乐该多么幸福，我简直是遇到了知音。

       一天晚自习时，梅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去，她告诉我：他走了。我来不及多想多问，也忘了学校上自习不准离校的规定，一把拉起她就向宿舍跑去。可等我们到了那里，已经人去屋空，一张木床，一张办公桌，几张散落在地上的废纸……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泪，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我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也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是怎样被那种苦苦的相思煎熬着，只记得自己当时把所有的时间都占满，把脑子里所有的空间都填满：我用课间十分钟的时间做完了所有数学课本练习题，用早晨的时间去背政治，用体活时间做物理，用午休时间做化学，下晚自习躺在被窝里点着手电看古文……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昏天黑地地生活着，日升日落，春去冬来……

       一个瑞雪纷飞的中午，传达室的老师把一封信递给我，望着信封上工整秀丽的字迹，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连声谢谢也没顾说，撒腿冲出教室，跑回宿舍，一把把正在午睡的梅从床上拉起来，二话不说就把她拽到操场，把手中的信封在他眼前一晃：“梅，你看，欧阳老师来信了！”她顿时睡意全消，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站在操场上读起来：

“萧剑同学：

别后已数月有余，一直想为你写信，无奈时间紧，琐事多，加之自己懒于动笔，故推迟至今，方提起拙笔，想与你啰嗦数语，不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吧。

在县中学期间，我很喜欢你的品德才干，告别是你敏而好学，精诚事业，勤于创作，乐于思考这些优点，更是我所称道的。望你在今后的学习中，勇敢地向前迈步，胜不骄败不馁，不断取得新的成功。

对于你的志向，我丝毫不怀疑，‘有志者，事竟成’，况你现在正是风华正茂，来日方长之时。你的基础才气都很好，万不可自轻自贱，举棋不定，退避三舍，而应鼓足勇气，大胆摸索，独辟蹊径，把知识融会贯通，更要发挥你的写作专长，无负于自己的天赋和才华‘孤独好思想，沉静蕴灵光；伏薪寒窗苦，春来满庭芳。’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每每好兴口开河，承蒙你不贻笑大方，这首歪诗望你笑纳……”

梅不耐烦再读下去，她只抓着信封盯着发信人的地址。而我却热血沸腾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然后回到教室，辅开稿纸，把压抑在心底的责备思念感恩等等的万千感慨一股脑地倾吐在纸上。当我把厚厚的信封投入邮筒时，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一缕希望在心空里升腾。我又把自己封闭在昏天黑地的寒窗里，不同的是有一股庞大的动力在支撑着我，我在拚命地向着我的目标飞奔。

忽然有一天，我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突然发现梅的行李不翼而飞了，人也不见了，问九班的住宿生都说不知道，说她根本就没来上课。梅从人间蒸发了。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久后，她一定给我来信的，我坚信。然而我真正等来她的消息却是在一个晚饭的餐桌上。我因不愿为一口热饭而耽误太长的时间，所以总是最后一个走进食堂。那一天晚上，食堂里只有几个人，我一个人打好饭菜在空桌前坐了下来。九班的一个女生端着饭盒走到我的桌前，她鄙夷地说：“知道么，你的那个欧阳老师把我们班的梅给拐跑了。”我嚯的一下站起来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窝头砸在她的饭盒里，转身走出食堂。我听见后面有人说：别和她一样的，她都学疯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