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酹

一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二时的课堂上。

那是一个初秋的晚上，他伴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在我们全体起立向他行注目礼的时候，他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随口说声坐下就讲课了，而是恭敬地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缓缓说道：“你们的语文老师病了，我来代一节课。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一节课，讲的不对的地方请同学指正。”

他的话刚说完，四十几双眼睛一下子放出异样的神采。这是我们见到的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对我们这些正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备战高考的学生来说，那种羡慕真是溢于言表。我们情不自禁地审视这位刚刚走出学门的老师：中等身材，极瘦，浓黑的头发，宽宽的额头，一幅黑色的宽边眼镜使他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愈加没有血色。一套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卡其布的中式外套，袖肘打了补丁，脚上穿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这就是大学生啊，太普通了。同学们窃窃私语。

我凝视着他，他眼里沉静的目光与年龄极不相称：没有春风得意，没有蓬勃朝气，没有我们刚刚步入八十年代青年的那种激情。他不快乐，我断定。我还注意到：他没带课本，是拿着两支粉笔走进教室的。

“这节课该讲什么了？”他沉静地询问。“该讲李白的诗了。”我一下子替他紧张起来：如果是普通课文还好办，朗读、找生字、解词、段意、中心思想……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也就过去了。诗词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只见他拿起一个同学的课本翻开目录瞟了一眼，就走上讲台，在黑版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秋登宣城谢眺北楼》——李白。”然后便泰然自若地站在讲台上讲起课来。

从李白的理想志向和生平，到谢眺叠翠楼的来历，从诗作的写作背景，到诗词的理解和赏析……他不是在讲课，而是用极富磁性的男低音，为一群天真的孩子讲述一段动人的神话。他的神情乃至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讲课的内容融为了一体。讲到李白得意时，他双目熠熠生辉，而说到诗人怅然离京时，又不禁黯然神伤。在作小结时，他拉开教室的门，面对清冷的一弯秋月，右手挥向暗夜，动情地说：“秋天的傍晚，原野是静寂的，山冈的丛林里冒出人家一缕缕的炊烟，橘柚的深碧，梧桐的微黄，呈现出一片苍寒景色，使人愈感到秋光渐老。客中的李白于苦闷孤独中旧地重游，临风眺望，想到韶光易逝、前途渺茫，唯尚古友人、寄情山水，他那复杂的情怀，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课讲完了，教室里一片寂静，所以的人都和他一起沉浸于李白的苦闷彷徨的思绪里。

下课铃响了。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掸掸身上的粉笔灰，低低地说了声“下课”便走下讲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笑：“刚才忘了介绍，我姓欧阳。”然后便从容离去。这是他走进教室以来的第一次微笑，那么短暂，转瞬既逝。

那个晚上，我再没有听进去以后的任何一课，每一节课讲台上的老师都幻化成了他的影子，他满怀深情的语音，及不时正一正眼镜的小动作都在我的脑际复制着回放着……我被他彻底征服了，迷倒了。

从那时起，晚自习、体育课，只要有闲暇，我便跑到他们班的教室窗边去听课，那简直是人间最美的享受！

他住在学校的老师宿舍里，每晚他都在语文组的教研室里读书或批改作文到深夜。于是我常常把语文课上的问题留到晚上去向他求教。他每问必答，毫不犹豫，仿佛肚子里装着一部百科全书。那是我在高考的重压下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直到一场秋雨气温突降时，我才想起该回家取秋装了。

是的，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从学校成立学生宿舍的那一天起，我就不顾母亲的阻挠在父亲的支持下毅然决然地搬进学校。食堂的伙食半年没变过样，早晚一个窝头一碗汤，中午两个窝头一碗汤；汤里永远漂着三两个白菜叶和几滴“后老婆油”。冬天的宿舍四面透风，脸盆里的水冻成了冰坨。许多同学过不了这炼狱般的日子跑回家继续走读。而我宁可每天吃窝头、睡三十人一间的通辅也不愿回家。

我的家在距学校十里的小乡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打工去了贵州，性情刚烈的母亲对儿女管教十分严厉，她的重男轻女更是远近闻名。我不介意她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弟弟，也不介意弟弟在外犯了错挨揍的总是我。是妹妹的死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生与母亲都解不开的结。妹妹和弟弟得的是一样的病，但母亲只给弟弟治。那是中秋的前夜吧，小妹大口喘息着，一口接一口地喝水，邻居老奶奶说：“快送医院吧，不然这孩子够呛啊。”母亲淡淡地说：“死就死了吧，一个丫头！”为这句话，我哭了一夜。也是从那时起这一生再没同家人一起过过中秋节。

寒风瑟瑟的黄昏，我回到乡村。望着瓦屋上升起的炊烟，我不禁砰然心动：厨房里弥漫的水汽是那么温馨，阵阵扑面而来的玉米香是那么诱人。迈进家门，小弟笑着扑到我的面前，父亲把一穗烀熟的玉米递到我的手里。我不禁惭愧：我怎么了，这是我的家啊，小屋里是我的亲人啊。

晚饭后，父亲说：“你们学校新分去一个姓欧阳的老师，你认识吗？”我一下子睁大眼睛，正不知这一晚看不见他该如何入眠呢：“认识，太认识了。他的课讲得可好了，我们所有的同学都喜欢听他的课。爸，你怎么认识他？”父亲说；“他父亲是我们的工友，今天托我把他的秋衣秋裤带回来，你明天上学别忘了给他带去。”母亲顺手拿起那件袖口已磨飞了边的秋衣说：“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怎么连件毛衣也没有，还穿这么破烂的东西？再说后天就八月节了，还是礼拜天，就不能自己回去一趟？”父亲说：“他是老欧先头留下的孩子，一个后妈，能穿暖就行了，哪能那么讲究。不过这孩子倒有骨气，学习极用功，第一届高考就考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那一夜，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睡。那清冷的月光一如他忧伤凄怆的眸子久久在脑际萦绕。

第二天早晨，我带上他的东西，早早走出家门，临别时，父亲说：“后天过节，回家吃饺子吧。”我溜了一眼母亲，她冷漠地端着饭碗，并不看我。于是我说：“学习太紧了，少吃一顿饺子不算什么，考不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呢。”我早早来到学校，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和一位老人争吵：

“这么多年，他们恨不能把我一脚蹄出家门。他们现在让我回家，早干啥去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老人嗫嗫地说。

“为什么不提，不提，就忘了吗？二叔，过节了，我会去看你们，看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但，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的，它不属于我。你回去吧。” 老人无奈地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我站在门口呆在那里，望着他因气愤而涨红的脸，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见我了，长出了一口气，温和地说：“这么早来，有事吗？”

我把他的衣服放在办公桌上怯怯地说：“是你爸让我爸带来的。”他凝视着我：“你父亲以前也在贵州？”我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下说：“我见过，怪不得你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我看着眼熟呢，和你父亲像极了。”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悠悠地说：“上自习去吧。”

      中秋节没有晚自习，老师同学大都回家团圆去了。我没回家，总觉得这个日子的欢笑是对自己情感的亵渎；我也没有看书，这个时候为自己的前途忙碌是对小妹的不恭。每年的这一天，我会一个人在月下徜徉，让心底的哀怨与思念恣意流淌。而这一个中秋，我却只想倾诉，我把自己郁积多年的心事化作我认为最精美的文字后却还是意犹未尽，于是，我拿着自己刚刚写好的题为《中秋之夜》的稿子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没做什么，在望月沉思。我默默地把我的文稿放在他的办公桌前。他默默地拿起稿纸轻声读着：

“……小妹干裂的嘴爆了皮，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月光使她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这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大口大口地喝水……当她听母亲说‘死了就死了吧，一个丫头’时，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微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她看着我，那目光是那么复杂，是求助，是哀怨，是不舍……”

“我挣脱了小妹的手，可我却永远也没有挣脱小妹的目光……”

读到这里，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

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后来他站起身把本子放到我手里，凝视着我慢慢一字一顿地说：“这篇《中秋之夜》非常好。好好努力，走出去，才有精彩的人生。”

我点头无语。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再说话。我只有走了，可我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回到宿舍，我以为空荡荡的屋子里会只有我一个人，而推开房门点亮屋灯我才发现，九班的梅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平时我们很少交流，这一夜却倾尽肺腑。梅说自己自幼丧母，与后妈和不来，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舅舅这里读书。梅还说她早就知道我每个晚上归宿迟到一定是在欧阳老师那里。她还告诉我她也喜欢欧阳老师……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嫉妒，只晓得有人能和我共同分享那分快乐该多么幸福，我简直是遇到了知音。

一天晚自习时，梅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去，她告诉我：他走了。我来不及多想多问，也忘了学校上自习不准离校的规定，一把拉起她就向宿舍跑去。可等我们到了那里，已经人去屋空，一张木床，一张办公桌，几张散落在地上的废纸……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泪，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我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也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是怎样被那种苦苦的相思煎熬着，只记得自己当时把所有的时间都占满，把脑子里所有的空间都填满：我用课间十分钟的时间做完了所有数学课本练习题，用早晨的时间去背政治，用体活时间做物理，用午休时间做化学，下晚自习躺在被窝里点着手电看古文……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昏天黑地地生活着，日升日落，春去冬来……

一个瑞雪纷飞的中午，传达室的老师把一封信递给我，望着信封上工整秀丽的字迹，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连声谢谢也没顾说，撒腿冲出教室，跑回宿舍，一把把正在午睡的梅从床上拉起来，二话不说就把她拽到操场，把手中的信封在他眼前一晃：“梅，你看，欧阳老师来信了！”她顿时睡意全消，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站在操场上读起来：

“萧剑同学：

别后已数月有余，一直想为你写信，无奈时间紧，琐事多，加之自己懒于动笔，故推迟至今，方提起拙笔，想与你啰嗦数语，不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吧。

在县中学期间，我很喜欢你的品德才干，告别是你敏而好学，精诚事业，勤于创作，乐于思考这些优点，更是我所称道的。望你在今后的学习中，勇敢地向前迈步，胜不骄败不馁，不断取得新的成功。

对于你的志向，我丝毫不怀疑，‘有志者，事竟成’，况你现在正是风华正茂，来日方长之时。你的基础才气都很好，万不可自轻自贱，举棋不定，退避三舍，而应鼓足勇气，大胆摸索，独辟蹊径，把知识融会贯通，更要发挥你的写作专长，无负于自己的天赋和才华‘孤独好思想，沉静蕴灵光；伏薪寒窗苦，春来满庭芳。’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每每好兴口开河，承蒙你不贻笑大方，这首歪诗望你笑纳……”

梅不耐烦再读下去，她只抓着信封盯着发信人的地址。而我却热血沸腾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然后回到教室，辅开稿纸，把压抑在心底的责备思念感恩等等的万千感慨一股脑地倾吐在纸上。当我把厚厚的信封投入邮筒时，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一缕希望在心空里升腾。我又把自己封闭在昏天黑地的寒窗里，不同的是有一股庞大的动力在支撑着我，我在拚命地向着我的目标飞奔。

忽然有一天，我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突然发现梅的行李不翼而飞了，人也不见了，问九班的住宿生都说不知道，说她根本就没来上课。梅从人间蒸发了。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久后，她一定给我来信的，我坚信。然而我真正等来她的消息却是在一个晚饭的餐桌上。我因不愿为一口热饭而耽误太长的时间，所以总是最后一个走进食堂。那一天晚上，食堂里只有几个人，我一个人打好饭菜在空桌前坐了下来。九班的一个女生端着饭盒走到我的桌前，她鄙夷地说：“知道么，你的那个欧阳老师把我们班的梅给拐跑了。”我嚯的一下站起来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窝头砸在她的饭盒里，转身走出食堂。我听见后面有人说：别和她一样的，她都学疯了……

　　　　　　　　　　二

终于，我熬过了书山题海那天昏地暗的日子，以百倍的信心在大雨滂沱中从从容容地走进考场；终于，我以自己超凡的毅力在万马千军过独木桥时没有跌落水中；终于，在又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我揣着录取通知书登上了开往金州的列车……这一年是1981年。

我的学校在靠近大海的城郊，我可以常在海边漫步，我可以坐在宽敞的教室里为了求知而学习，我可以扎在图书馆里贪婪地查阅各种专业资料，我可以在深夜里就着宿舍走廊的灯光读我喜欢的文学作品……我的同学都是经过高考搏杀的万千梓梓学子中的姣姣者，和他们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谈国家兴旺谈民族振兴，个个忧国忧民，个个春风得意，朝气蓬勃。 我们的脚步踩着《年青的朋友来相会》的欢快旋律，我们哼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曲，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我郁结顿解，心胸豁然：这才是青春，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八十年代青年应有的精神面貌！

又一个中秋之夜来到了，我从海边漫步回来，伏在枕头上就着走廊的灯光给他写信，写我对他的感谢，感谢他给我的鼓励支持和教诲，也写我一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当然写的最多的是我对新生活的感慨和对未来的畅想。

一周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春风吗？不！喜讯吗？非！是幽谷中的一缕春阳，是荒郊野外的一滴泉响。

剑：

捧读你的来信，泪，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不能！我是生活的弱者，我是秋风中的枯枝败草，也许别人不这样认为。是的，我的工作是有成绩的，我的声誉也超越了我年龄的范围。可是，谁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谁知道，我的躯体只是有知觉的僵尸。

剑：我有愧于你，真想象不出，见到你，我该怎样无地自容。你，是生活中的不幸者，也是有志气的青年，是一个有抱负的强者。当我们草草相识之后，你我能在感情深处产生共鸣，是偶然的投机吗？是世侩的迎合吗？不！虽然，我们是无名鼠辈，可我们有刚正的心，有刚正的骨。

你告诉我，你在异地他乡的中秋之夜想起了我们在小镇高中的情景。是的，是短暂的一瞬间，却在我生活史上留下了不同凡响的一页。你，曾给我以精神的温暖，给我以莫大的安慰。我恨当初，为何是老师，不能和你倾吐肺腑，为何不是学生不能和你相依为命。怪我粗鲁冒昧吗？压抑在心底的话是炽热的。也许，你会经受不住，那么，愿你为此笺付之一炬，我将感到安慰，感到满足……

夜深了，月西斗垂，稻香徐来，更有远处余音渺渺的歌声。这些，撩不起我的一丝兴致，丝毫不能给我以美的享受。清爽的秋风，能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拭不去我心里的伤痛。苦别之后，只给你写了一封信，怪我吗？但愿你能这样，决不希望你宽恕我。决非工作忙，时间紧，决非健忘太甚，不记旧情。多少次，夜深人静，独影孤灯，想提起笔来，为你寄上寸笺，又多少次把笔放下。我不愿把我的感情传染给你，不愿在你的心灵上留下新的阴影。七月七日，在你最紧张的时候，我没能为你寄上奋勉之言，却只能默默祷告，愿你能以你的聪明才志，填好你人生的履历表。现在想来，你做到了，你无负于自己的才智，无负于亲人的寄托和我的……

剑：中秋之夜，倍思亲人，遥望远方，热泪沾襟。感谢你，能隔数百里之遥想起我。大概，你也想像得出，我也是望月冥思，泪不能忍。月，是皎洁的，可有阴云遮挡；夜是幽静的，可有愁人长叹。以师生之礼谈笑于小镇高中虽说对我是有愧的，可在我生活的旅途上，却成了一件难忘的快事。光阴流逝，日月如梭，相隔360日，已事去人非。你说，这样的日子还会再来吗？

剑：你信中想知道我的近况，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工作顺心，生活充裕，精神空虚，才思枯竭。唉，还是让我苦熬岁月，以泪浇愁吧。请原谅我以此低调为你回信，要知道跋涉在瀚海中的人是多么需要泉水呀！我像一只无巢的野鹤，风雨中孤独地漂泊于辽河岸边，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只洁白的丹顶鹤从远方飞来带我一起在辽河长空乘风翱翔……”

　　  这已不是一个老师给一个学生的普通的回信，它俨然是一封缠绵凄婉的情书。

捧读这封书信，我不禁脸热心跳。我把信揣在怀里，跑回宿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在床上躺了一天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办，我被这始料不及的文字打晕了。之后的一周，我都神志恍惚，课堂上，常常一节课坐下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晚自习时，常常几个小时过去，一页书也没翻过……不到十天，我又接到他的第二封信，这一次内容极短，只有两句话：“我的回信你收到没有？跷足以待回音！”

我必须得给他答复了。周日，我带着他的信跑到大连的辽师大去找我的好友雁。

雁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应该问问他梅哪儿去了。雁说我不相信同学中传说他把梅拐走了是空穴来风。雁没再多说别的，她在给我讲她大学里的生活，讲祖国开放的大门打开后，让我们看到了各个领域的落后，讲同学们面对这种落后的焦灼。她说，我们都在为四化建设努力学习呢，你这个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倒沉浸于卿卿我我的爱情里不能自拔，前几天，你不是刚在全校大会上宣读学生不许谈恋爱的规定吗？轮到自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还开玩笑说，辽河有多大啊？这么土的名字，它有我们的太子河美吗？她说你能舍弃自己追求的理想去那个小河边一生做一只小鸟听他在耳边愁苦哀鸣吗？

她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豁然开朗。我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立即回到学校直接到教室里展开稿纸给他回信。信里，我无限深情地写我们祖国的落后，写我们民众素质的亟待提高，写改革开放和四化建设赋予我们的使命，写时代对我们八十年代青年的招唤。我热血沸腾地写我们火热的校园生活，写图书馆里亮到深夜的灯光，写女排夺冠我们午夜游行，写我们天天哼唱的歌曲：……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 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我也情真意切劝告他，不要在昨天的厄梦里徘徊，向前走，去迎接灿烂的朝阳！

当然，我知道，无论我多么情真意切，我还是婉言拒绝了他！我没有问梅是否在他身边，我觉得那是对他和自己感情的亵渎，我用一首小诗去回答他的追问：我是一只丑小鸭，在小小的水塘边慢慢长大，我不愿去想儿时的孤独，也不愿去恨抛弃我的妈妈。我是一只丑小鸭，在小小的水塘边慢慢长大，我向往美丽的天鹅在秋风里南飞，我期盼有一天能俯瞰大海里翻卷的浪花。我是一只丑小鸭，在小小的水塘边慢慢长大。我把自己的梦锁在长空里，蓝天白云才是我快乐的家……

信发出去了，我也好像卸去千斤重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又和同学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绘图室，把那里的灯点到深夜，点到黎明。然而，好久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每次去传达室取信，心里都有一种失落和歉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忧郁，我不知道我的拒绝是不是给他新的伤害。其实，我是渴望他的回信的，我多么渴望他能在信里说孤野鹤会等丑小鸭慢慢长大，然后一起去在蓝天白云里寻找快乐的家……

　　　　　　　　三

又过了一个中秋，我终于等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在这个中秋之夜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他说那殿堂是他在一场醉酒后误入路边的草屋，醒来后才发现它是那么残破孤漏，然而他却必须无奈地恪守传统观念永远栖守在那里，他说他常躺在新房的床上回忆我们初识的情景，他说中秋透过窗纱的月光像我听课时沉静而深隧的眼神……

读着他的来信，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许多许多。我久久躺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红红的太阳沉进海里，看着弯弯的月亮挂上枝头……半夜，我趴在床上就着走廊里的灯光给他回信。我真诚地祝福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祝福这只漂泊的野鹤不再孤独，我恳切地劝他把残破的草屋修好，休养生息后到长空里比翼翱翔。我告诉他我即将毕业离开学校走向社会……

我一如当年的高中生和我尊敬的老师谈理想谈社会谈人生谈未来。至此，我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和欧阳划上了永远的句号，但，我愿我们曾经的所有都汇成纯净的友谊地久天长。

不久，我便接到了他的又一封信：

剑：

正当微风拂煦旭日临窗之际，收到了你的回信。首先，让我祝贺你，祝贺你即将结束学生时代，迈入新的生活。此刻，我虽不能为你献上一束鲜花，也无力为你写上一首诗，可我的心早已飞到那美丽的渤海之滨，与你分享那跃跃欲试的欢快心情。

也许你会讨厌我这自不量力的言语，你对此会有何表示，我不敢去想。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在为你高兴的同时内心深处也为自己韶华残退而哀愁。我为不被你所怨恨而庆幸，也为你的宽广胸怀所感动。可以说，去信后我是不敢奢望再接到你的回信的，因为我们在不同的路上行走，虽偶然相遇，却越来越远。因个人的经历不同，每个人的欢乐悲伤也各自不同。花是美的，但需要有阳光，人应当欢乐，但得有温暖。我常常回忆我们在小镇高中相识的情景，你的理想境界，你的不屈执著，真的令我不胜汗颜。我曾私下以为凭我的才气可以在文学之园寻一立足之地，可我越来越发现我不配用手中的笔去歌颂美的，鞭笞丑的。因为我这个生活的弱者，自己尚在黑夜里徘徊，又怎能为别人指出光明的路呢？去年，我以自己为原形和着眼泪写了一篇小说叫《蹉跎在黑夜里》。我倾注了我所有的情愫，却被杂志社以主题晦涩为由退了稿。我含泪焚了我所有的手稿，并下决心不再写了……也许我真的就不该写，正像她说的，高楼住着，高薪拿着，安心过日子罢了，何必自寻烦恼？

 读着这样的信，一种悲哀从心头升起。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时读过的他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那情真意切的语言，字字珠玑的文字，让多少学生敬慕崇拜啊。我真的不明白，一个满腹才华春风得意的青年，何以要在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沉沦呢？

               四

不久,我被分进了一家拥有一千四百余名职工的大型纺织企业。企业历史悠久、管理落后，人浮于事、推诿扯皮现象十分严重，文革时的帮派仍暗流涌动，干部和大部分工人没有考评管理，年青人不思进取、浑浑噩噩。入厂后生活刚刚安定，我便利用业余时间参加市科技管举办的现代化管理培训班，自费订阅行业杂志，和已经做了厂团委书记的上届毕业生一起在青年职工中开始各种活动。我的到来，如石投死水，荡起层层涟漪。

 有一段时间，企业因原料短缺生产进入低谷，借这个契机，我和厂团委的几个年青人组织了几场“工厂就是我的家”讲演比赛，我利用这个机会向职工们介绍国外的先进生产技术和先进管理经验，同时也介绍一些现代企业管理知识。我在千人大会上慷慨陈词，动情地号召全厂青年，发奋图强，做企业的主人，为企业的振兴发展献计出力。大会结束时，我和全体职工一起高唱《年青的朋友来相会》。会后，我激动得一夜未眠，半夜里提笔给他写信，我热情洋溢地讴歌我们火热的生活，讴歌我们年青人光荣的使命，我盛情邀请他来我的企业看看，看看四化建设是多么需要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

我没有等到实习期满，就被破格提拔为车间主任。我真的以为自已拥有了一个实现理想抱负的舞台，在近三百人的车间里大刀阔斧地实施我的一系列改革方案。我先从工资制度改革做起，把全车间所有职工岗位分为三档：一档为一线工人，拿最高工资；二档是管理人员，拿中档；三档是既不拿生产任务又不负管理责任的勤杂人员。另外所有班组长的工资都与本班组的产量、质量、消耗、出勤等各项指标挂钩，做到从管理人员到生产工人车间里的每个员工都有指标考核。这样，原来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勤杂人员，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混满八小时和大家一起拿工资了；车间管理人员工作量化得几乎满负荷，再也不能东走西窜扯闲篇唠家常了；最高兴的当然那些三班倒的一线工人，他们担负着全车间的各项生产任务，因工资与指标挂钩，他们干劲十足，八小时里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到半个月，我们完成了全月的生产任务。

一石激起千重浪，我的改革方案的施行如在全厂投下一枚重磅炸弹，我也一下子把自己的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接下来，我想在全车间开展现代化管理素质教育，并带领车间生产管理骨干走出去，到先进企业学习他们的先进管理经验。然而，没有等我的方案继续实施，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就令我寸步难行。先是劳资科以全厂工人工资差距不能太大为由停发了车间工资，后是生产科在全厂调度会上批评我们提前完成任务干扰了全厂的生产秩序，再后来是厂长亲自出头，让我们把改革的步子放慢一点，给全厂职工一个接受的时间……我真的不堪重负、步履维艰。我知道，我走在车间里，我的工人们在看着我；我走在厂院中，全厂的工人也在看着我；有看笑话的，有嗤之以鼻的，有担忧的，有观望的，当然，也有鼓励有欣赏的。因此，我时刻叮咛自己，脸色要冷静，步履要坚定，不能让人说我见硬就回虎头蛇尾三分钟热血。而晚上躺在床上，常常一夜无眠……

一个细雨濛濛的周日，团委在厂部礼堂举行消夏青年联欢会，压轴节目是我的配乐诗朗诵。我在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充满自信地登上舞台，随着“海之梦”乐曲的响起，我满怀激情地朗诵自己创作的十分幼稚的长诗《七月遐想》：

 ……七月的大地，印着我们青春的足迹

　　七月的天空，回荡着我们的笑语欢歌

　　……

啊，年青的朋友，

　　青春的脚步莫畏缩，青春的时光莫蹉跎

　　生命的长河，流着青春的血液，生命的火塘，燃着青春的烈火

　　生活的道路，印着青春的足迹，生活的弦律，秦着青春的颂歌

　　……

不必怕天空中的阴雨，也不怕征途上的曲折，

　　你看那黎明前的黑夜，定会托出一轮红日喷礴…… 

朗诵结束了，音乐停止了，礼堂里一片寂静，继尔，掌声暴风雨般地响起来。这时，我才从自己的诗情里走出来，向我的工友们深深地鞠躬致意。我在用这首诗回答那些人的观望质疑不屑以及鼓励和期待。

　五

当我抬头环顾观众的瞬间，一双深邃的目光从远处投来。是他，欧阳，我几年未见的老师。我快速走下讲台，这时青年集体舞已经开始了，我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想鞠躬行师生之礼，有些疏远；想去握手，有些不习惯。我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竟不知说什么好。他悠悠地说：“演出非常成功，祝贺你。”然后便示意我向门外走去。我边走边高兴地说：“我真的奇怪我眼睛这么利害，几百人里，我怎么一下子就看到你了呢？”他说：“是心有灵犀。”我玩笑说：“注意影响。”他鄙夷地撇了一眼跳舞的人群说：“他们能听懂么？”我再也开不出玩笑：“怎么这么说我这些工友？”他轻轻叹口气说：“在台下，听他们满口脏话地聊天，我真的很替你悲哀，几百人里，有几个能听懂你的诗？”我心里不禁一沉，沉思片刻，但我还是说：“我不这么想。他们是粗俗，但这不能怨他们，是十年浩劫误了他们的青春。我能从他们苍白渴望羡慕的目光里，感觉到知识的力量。知道么，我的车间，许多年青人休息时间不再打扑克，我在鼓动他们去夜校读电大，看到他们的变化，我特有成就感。”

其实，我何尝没有那种曲高和寡的孤独，只是，我不能在他面前诉说。我把自己的苦痛藏在心底，把所有的阳光都捧在他的面前。

我说：“我们和他们一起跳舞吧，很快乐的。”他坚决地摇头，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我只好笑笑说：“那我们去食堂吃饭吧，我也饿了。”

我们一起走进职工食堂，在角落里坐下来。我掂量手中的工资和饭票只要了两碗面条。他看着脏兮兮的餐桌说：“你吃吧，我不饿。”我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看着我笑着说：“慢点，一碗面条也能吃那么香？”我说：“有镇高中窝头白菜汤垫底，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共同想起了高中时的那段日子。

吃过饭，他要返程，我们便一起往火车站方向走，因发车时间还早，我们便坐在白塔脚下的长椅上边等时间边聊了起来。我聊我的国营企业，聊我的改革方案，聊我的工作效率，聊我对未来的设想……我兴致勃勃叽哩呱啦地讲着，他默默地心不在焉地听着，复杂而充满深情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我知道我说的太多了，但我却不想停下来，我不知道一但停下来，我面对的将是什么。在我诉说自己在全厂调度会上和生产科长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忽然打断我：“剑，你就不想聊点别的，不想问我点什么。”

我终于停下来。其实，我何尝不想知道，一切。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面对他有些忧怨的目光，我知道，我不该回避，像我在厂里的困境，我只能面对。我歉意地笑笑：“好，说说你吧。”

他深吟了一下：“工作顺利，生活富裕，家庭——正常。”

我笑了：“什么叫正常？”

他说：“我完成了传统世俗里家庭应完成的一切。”

“娶妻生子？”

他点点头。

“你做爸爸了？”

“是。”

 “真的？男孩女孩？”

“是女孩。”

我一下子从长椅上跳起来欢呼着：“噢，噢，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他呆呆地望着我，我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她很可爱吧？”

他点点头。

“她一定是大眼睛，长睫毛，小小的嘴，脸很白……”我忽然停下来，我描绘的竟是我的小妹！我不禁黯然神伤。他却笑着说：“怎么像你见着了似的，你说的不错。”我回过神来，盯着他轻轻地说：“你很爱她吧？你不会重男轻女吧？”

“她是我唯一的寄托，唯一的欢乐。”

“为了你的女儿，你也该振作。你应该用心去爱自己的家，包括妻子女儿，其实，也包括你的父亲，和养母。”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再说话。

我知道这是一根不能碰的弦，但我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我还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从我那一年中秋前一天回家时的感觉说起。我说我们该换一个角度去看问题，我说母亲手中若有充足的钱她决不会放弃小妹；我说他继母若不是因为家中缺粮怎么会在他盛饭时不给他好脸色，若不是布票紧张怎么会过年时也不给他填一件新衣？不就是因为穷吗？我们何必耿耿于怀，弄得自己也郁郁寡欢呢？

他不说话，迷茫的眼睛望着远方。他在回忆，我知道。

许久，他凄然地说：“你真的能忘记过去？真的能走出你小妹的目光？”

我同样悠悠地说：“过去，当然不能忘，也忘不了。但正因为此，我才努力工作。我在尽自己的力量让我的国家不再贫穷，让天下的母亲有充足的钱为孩子治病，让天下的孩子过年都能穿上新衣服。我不想在过去的回忆里叹息，我们该往前看吧！”

我背对着阳光站在他面前，指着地上的阴影说：“你看，你总低着头，看到的永远是阴影。”然后，我又转过身去，张开双臂，迎着刺眼的阳光说：“你看，只要你转过身去，那就是满面阳光啊！”

看得出，他很激动，他沉思了半晌说：“也许，你是对的。我也该向你学习，去努力。”

我无限欣慰地笑了，我多想让所有的朋友都能生活在阳光里。我玩笑着说：“就是该这样，大丈夫么，何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我恳切地说：“回家看看吧。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用宽容的心去对我们的亲人，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我调皮地挤挤眼睛。

他思索了一下，勉强说：“好吧。”

我忽然有种感觉，他是不忍孚了我的一片苦心才以此搪塞我。我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忽然，他打量我的穿着说：“上班挣工资了，怎么还这么俭朴？该买几件衣服了。”我笑笑说：“那点工资，每月回一次家，给爷爷买二斤酒，给全家买点吃的，给小弟买点课外书，给工友们订几份报纸，再上食堂吃饭，就剩不下什么了。再说，上班有工作服，下班回宿舍天就黑了，没人看的。”他盯了我一眼：“真是傻丫头。”那口气像一位居高临下的慈祥的长者。

　　　这长者的语气让我心底顿时泛起一阵酸楚，我真的想立刻脱去自恃刚强的外衣，做一只依人的小鸟；想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胸堂，倾吐自己孤军奋战的孤独，曲高和寡的寂寞。我才23岁，这里没有人把我当成小姑娘，没有人用长者慈祥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是那么多人的政敌，我是改革前线的先驱。我的困境要我自己去面对，我的压力要我一个人去杠。然而，当我抬起头注视他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双忧伤无助的目光，这目光让我心底隐隐有一丝的失望：他不是可以依靠的大树，他是一棵在阴影里生长的柔弱的小草。我只能睁大眼睛驱散眼底的泪，给她一个满不在乎的玩皮的鬼脸。

快到发车的时间了，他站起身说：“我不愿在车站里离别，我们就此分手吧。我看着你先走。”

他语气坚定得让人不能拒绝。我于是只好先走了，临行时我故作轻松地说：“快乐点，为了你的女儿。”

我走出很远了，转弯时依然见他呆呆地驻立在夏日的光影里……

                 六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书信往来。在信中，我总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乐观向上的使者，鼓励他向前看，迎着阳光走。我们整个调换了角色，我俨然成了他的老师，成了他耳边喋喋不休的长者。每次读他的回信，都非常激动。他工作中取得每一点成绩，他每一个作品的发表，我都会欢欣鼓舞。他常说他的作品是为了给我一点安慰才写的，他不忍让我的苦口婆心毫无意义。尽管如此，我仍倍感欣慰，毕竟他在往前走。他也常督促我继续学习，他常说我没有学中文是终生遗憾。他给我寄大学教材，在他的督促下我自学了中文课程。

我从不问及他的家庭生活，有时，会带上一句半句祝福或者问候，如“给女儿一个充满阳光的港湾吧”、“让女儿在笑声里成长吧”等等。而他的书信总是那么伤感，每次读到他的颓唐、阴暗的时候，我都有种挫败感，甚至有点沮丧。我不明白，我在那么艰难的环境里，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甚至躺在医院里挂着点滴打着氧气，还在为他鼓劲，为他加油，他怎么还抱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为什么不愿在阳光下歌唱，偏要在黑夜里呻吟？

直到有一天，他的堂弟找到我的办公室。

他自我介绍之后便从头到脚地端详着我，用欣赏的语气说：“我哥没看错人，你真的很优秀。”我不喜欢他那种审视的神情，淡然一笑：“找我有事？有话直说。”他笑了：“第一次见到这么直爽的女人。”女人，这两个字是用来说媳妇婆子的，我对他便又多了一分反感。其实，最主要的是我不愿有第三者了解我和欧阳的交往，虽然我们的每一封信都可以公开发表。

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坐下来，他说他刚从欧阳家里来，他说他们夫妻已吵得不可开交，他还说任谁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泼妇也没法过日子。“怎么可能？”我想像不出一个那么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文弱书生怎么会和女人吵架？还不可开交？“为什么呢？”我不相信。

“因为你。”堂弟盯着我说。

我的心像突然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不禁呆在那里。他却缓缓地说：“嫂子发现了你们的信……”

我释然了：“我们的每一封信都可以摆在桌面上，绝不半点私情。她若是看到我的信，也该感谢我。我从来都是鼓励他在事业奋进，劝他爱自己的家。”

他一笑说：“光读信当然是这样。”

“除了信，我们还有什么？！”我不禁有些懊恼。

“问题是嫂子知道你爱他！”

“我爱他？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他。她凭什么这么说？这种话也是能捕风捉影乱说的？！”我些恼羞成怒了。

“你们是朋友啊，她对你当然了解。”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她是……”

“她是梅啊。你不知道？”

 “果然是她！”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妻子，他自己也讳莫如深。有时想像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就会想起雁的话“我不相信同学中传说他把梅拐走了是空穴来风。”我也想到过梅，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一封信？是不是真的如人所说？但我从来没往深处想，我是不愿面对，还是不敢面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果真的是因为我，我可以去找梅把话说清楚。”我坦然地说。

“有些话是说不清楚的。”

“我想我能说清楚。我能说清每一封信的来龙去脉。”“关键是欧阳他，他真的非常爱你。他真的是含着你的名字枕着你的梦，他唯一的快乐是接到你的信。”

“这就是他的不对了。你心里装着别人，已经是背叛了，还有什么资格去和人家吵。他常说自己生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他又给妻子多少爱呢！”我有些鄙夷地说。

堂弟恳切地说：“我看他们真的是过不下去了，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况且，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维持下去也不道德。”

我不禁哑然失笑：“梅为了跟他放弃了高考，怎么能说没有爱情？梅和他都是在继母手中饱受虐待的孩子，同病相怜，怎么能说没有共同语言？”

“不，你知道，梅即使参加高考也决无半点希望，如今却把这当做对他颐指气使的筹码。至于共同语言，你该知道，除了同是继母，他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说“他不是很愿意沉浸于往事吗，他们应该有许多的共同语言呀”但我什么都没说。

“剑，欧阳现在真的是痛不欲生。你知道，他很有才华的，没有你，他就毁了。现在，只有你能帮助他，拯救他。”

我苦笑了一下：“我原来也以为是，也在尽最大努力地帮他。现在看来，我不是在帮他……”

不等我把话说完，堂弟便急急地说：“其实，最根本地帮，是你根他结婚。”

我一下子呆在那里，半晌才说：“那我和世俗中的第三者还有什么区别？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为了充当这样一个角色吗？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些吗？你没听过‘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俗语吗？你想过离婚后的孩子吗？他愿他女儿的童年重蹈他的覆辙吗？”

面对我咄咄逼人的诘问，他有些措手不及，嗫嚅着说：“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传统，都什么时代了？你，该尊重自己的感情。你也是爱他的，否则，不会这么多年还没有结婚，还和他书信往来。”

我有点鄙视他：“人与人之间，除了男女情爱，就不能有纯真的友情吗？他若也这么理解，那他也太自私太狭隘了。这么多年，我是在对牛弹琴了。我不结婚，是我没遇到一个真正的知音。”

说着，一种挫败感袭上心头，我无限伤感地说：“我真是愚蠢，还在这儿充当救世主呢！其实，我最好的帮助就是退出、消逝。远离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不能放弃，只有你才能让他看到希望，只有你才能拯救他，才能……”堂弟有点语无伦次。

我冷冷一笑：“你别太高看我了，我也别自不量力了。真正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对不起，我还有事。”

我并不等他告辞，便一个人起身走了出去。

七

从此，我没有再给他写过一封信，他的所有来信，我都没有开封便退了回去。半年以后，他便不再给我写信了。

我依旧在我的企业里摸爬滚打艰难行进，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再那么锋芒毕露，性格也沉稳老练了许多，工作也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女儿。

一个初夏的星期天上午，单位值班干部领着一对母女来到我家，说一个远道来的亲戚到单位找我。

我望着那对风尘仆仆的母女，半晌没认出她们。那六七岁的小女孩拍着母亲的衣襟响亮地说：“阿姨你不认识了？这不是你的高中同学梅吗？！”

“梅？你真的是梅？从辽河岸边来？”我热情地送走了单位同事，把她们母女让进小院。

她不肯进屋，我们便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坐下来。我仔细打量着她，十来年不见，我竟一点高中时的影子也找不出来。她原来白皙的圆脸变得又瘦又黑，高中时那机警促狭的眼睛没有了当年的神采。她打量着我栽满各色花草的小院，看着我说：“剑，我有话直说了。本来我是来你这里找丈夫的，他离家出走了。我以为他会来找你，我知道他是爱你的。他堂弟说你们多年没有来往了，我还不信，方才去你单位，他们说你结婚了，才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知道，你还是当年的你，你真的是说一不二的人。”

我笑了，笑得非常坦然。此刻，面对她的复杂的目光，我真的觉得，一个人活得坦荡无私该是多畅快的事。

她却又犹豫不决地说：“我还想，求你写封信给他，我真的不想离婚，我想他能听你的……”

我也犹豫了，从心里讲，我是不愿写的，也不愿翻起这些往事。忽然，屋里传来女儿的哭声，睡在摇篮里的女儿醒了。我急忙进屋，抱起女儿，撩起衣襟给她吃奶。这时，那个始终坐在妈妈身边默默听我们谈话的小女孩悄悄走进屋里。她惊喜地望着我的女儿，怯声说：“阿姨，我可以摸摸她的小手吗？”

“噢，当然可以。”

“谢谢阿姨。”她睁大亮晶晶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摸着女儿的手，柔声说：“呀，这么小啊。”

一会儿，她睁大眼睛看着我：“阿姨，你能帮帮我妈妈吗？我不想爸爸离开我们。阿姨，求求你了，我能看出来，你是好人。”

我端祥着小姑娘，大眼睛，长睫毛，跟我想像的一样。只是那目光，实在不是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目光：阴郁，寡欢。

我不忍拒绝这个目光，于是我轻松地说：“好吧，我会尽力的。”

小姑娘长长舒了口气。她的情态让我不禁一阵心酸。摇睡女儿，我展开稿纸，当着她们娘俩的面给他写信。

我只写他的女儿，写她那过早成熟的眼神，让女儿拥有这样的眼神，做父亲的该受到谴责；我又写了她不愿离开父亲的请求，也写了我对婚姻的理解：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形式，更重要的是一份义务和责任。

信写完了，我没有把它装进信封，就交给了小姑娘。她精心地把信折好，装进衣袋，眼睛里露出无限的希望。她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走吧，阿姨该做饭了。”梅这才站起身来跟我告辞。她们谢绝了我的挽留，离开了我的小院。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二十几年里，我的企业早已破产，我和我的工友们也已各奔东西，我们夫妻双双下岗，丈夫重病在床，女儿待哺待教，为了生存，我给三资、个体等各类企业打工，也做过家教、钟点工，还在街头摆过地摊，在饭店刷过盘子……我想那学生时代的理想抱负和充满激情的青春往事，也早已尘封于柴米油盐酸甜苦辣的平凡岁月里，再也荡不起半点涟漪了吧。

去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个朋友来到辽河岸边，望着波涛汹涌长风鼓荡的辽河，那早已遗忘的诗句竟赫然脑际：明月挂梢头，人别一载后。吾饮辽河水，君尝古金州。勤学治道苦，勿忘撑孤舟。夜回千里梦，悲喜两悠悠。我情不自禁弯腰鞠一捧辽河水，以酹那段难以尘封的青春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