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小团圆》:张爱玲看乱世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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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妖七七 2009-05-18 19:42:27
《小团圆》:张爱玲看乱世和自己

                作者:荒林

许多年前在香港,一次出席张爱玲研讨加纪念会,座无虚席的会场中心,有人激动地站起来,她要表达的观点是针锋相对于前面已经发言的。前面有发言称胡兰成之于张爱玲,是灵魂和知音;她声情俱重反驳说,张爱玲一生的不幸,就是因为遇见和嫁给胡兰成,她说,这短暂的胡张之婚毁灭性打击了张爱玲的信心和爱,也影响了她的才情,并使得她再没有机会获得幸福和孩子。

那时我还很年轻,但高山流水我也是承认的,毕竟胡兰成是很早发现张爱玲才情的那一位,他那出众的评论文章,要让年轻而早熟的她不倾心也很难。他在经历了许多人生之后,面对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不冲动也不可思议。于是胡一天天去看望张爱玲,使得年轻而早熟的她,与成熟而老练的他,在乱世的平安之隙,把爱与等待出演为人生的戏。

如今,张爱玲遗作《小团圆》出版,字里行间还是这出戏。张爱玲一生好像还没有从这出戏走出来,她久久不知如何画上句号——一个小团圆,演员是她自己和她的至亲的人们,一部乱世的《小团圆》,张爱玲终于为这出戏画上了句号。她已经看完了,也看透彻了。

读着“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回肠曲折的抒情,如诉如泣的情感孤独,聪明如张爱玲,清醒自己是新与旧交替时代的女人,并不是愿意选择等待,而是下雨的环境在为等待做铺张。要说是有什么值得等待,只因这等待的唯美,仅源于一个女人的唯美之爱。在心理学意义,她等待,并把时间定格,在哲学意义,她把等待宿命为人生。在她的时代,不只是新的男人需要等待,他们压根儿还没有诞生,邵之雍不过一个妻妾成群梦想的男人,九莉偏偏破了他那三美大团圆的好梦,然而他永远不会明白,九莉“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因为,那时代本身也需要等待更替,男人之间的战火连绵之后,一切需要重来。然而战火熄灭尚需要等待,更何况之后更漫长的未来。一个女人自己的成长,也同样需要等待:九莉几乎发现,认知和爱上一个崇拜者要付出高昂代价,原来自己小看了自己,虽然用稿费就可以养活自己,爱上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却从此身心俱创,“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栏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战争和情感的创伤制造了不能痊愈的历史,这历史在伤痛中长出了牙齿,在我们的等待中,发出了针扎一样声音的《小团圆》。

其实都不必追究这部《小团圆》一再拖延出版的原因,也不必惊奇张爱玲曾想销毁了它。这么多等待相加,还会有什么颜色的心情?是“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几乎没有了想象,通常我们期待的小说想象,张爱玲其他小说最优长的特点,在这里,因为太多等待相加,完全是等待的空白和紧张,我们的想象力也没有办法轻如飞羽,去穿越历史的战火硝烟。

对于小小的自然之子,渺小的个人而言,生于一个战争年代,活着已是偶然,爱,或者生活过,便是偶然的开花了。然而,这部传记式的小说,更接近传记本身,要说的正是偶然们的规划和梦想。前者是九莉的母亲一定要让女儿读书,并等待有机会赴英国留学。后者是九莉自己,偶然遭遇了爱情,竟梦想这爱情是“没有目的才是真”。还有就是,一定要自己谋生,一定把别人为自己付出的钱还清。邵之雍则梦想着战争结束,回复到传统中国的妻妾大团圆之中。这些不同的梦想,因为战争而纠缠,如同无头的乱麻,却又都有着自己的由来和心结。这些乱麻等待着,真正是“完全”的了,无论死,还是生,都不是一个结果,都不是他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所要,自己的安排,一个人自己的意愿。九莉直觉地看透“完全”,也时时处于分析状态,,她有那么多想法,但知道很多事情永远不会如愿,别人的也一样。九莉“宁愿”,宁愿在战争中得多少算多少。钱和感情都一样。张爱玲在这部《小团圆》中,把一部往昔重写了又重写,有着那么多自我审度、那么多不留情,把一个冷酷时代的存在毫不留情展现,如同一场最惨淡的战争,没有胜与负,都是牺牲,牺牲的是乱麻和乱麻的拥有者们,这些偶然的生命和必然的挣扎。

看起来又很荒诞,因为都是牺牲,和反抗牺牲的挣扎,把各自彻底伤害了,没有一点儿余地。我反复看着《小团圆》,觉得不同于张爱玲其他小说,没有一点点留情,那是其他小说还有一点的,即使倾城,总还有点人情、同情、或者爱。而《小团圆》却像一个无力的叹息,如同迟到的救援者,面对了废墟一般的战场,这叹息真正令人压抑和忏悔,仿佛每一个人都是罪大恶极,同谋了这一场歼灭。

也许正因此,我愿意说,这就是张看战争历史。张看乱世。张看自己。《小团圆》就像一个时代的见证。

她是这样见证了战争历史: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在国际间你三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这个强权强力时代,个人是那么微不足道。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九莉观察乱世人情,“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别人绝粮告帮,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无法拒绝。”

一个这样的世界,这样孤独的自己,还能信任什么?渴望什么?九莉连母亲都不信任,虽然她是如此爱她,把她送到香港读书,千辛万苦到香港来看望她,为她筹划将来,她却丝毫不领情。学生的她,理解周围的世界需要太多经验,她没有办法理解她母亲的悲痛。她的母亲向她交了底:“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着,剩下点钱要留着供给你。这一句捺低了声音,而且快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这个漂泊的母亲就像秋天的叶子,离开了传统婚姻的根,还没有找到新式生活的风向,却又恋恋不舍自己的女儿,她相信女儿是自己之后新的一代,应该有新的希望,她自己是一个学校迷,知道教育才能改变命运,所以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女儿。反感的女儿把母亲视为陌生人,等待着有朝一日把抚养费还给母亲了事。

战争隔离了世界,也隔离了人情,人人为活而活。因为活已是奇迹。规划和梦想成了空头支票。九莉也从香港回到上海,在沪战发生之前,为了活,她已开始赚稿费养活自己,并且怀着偿还母亲抚养费的执念。《小团圆》读起来像是心理学,女儿与母亲经验的隔绝,可说是母亲和女儿双重的悲剧,但女儿心理的真实表达,又恰好成为小说情节的张力。九莉对于母亲的无情,不只是张爱玲对于自己青年生活的反思,也是对于女性情感传统的审视。秋蕊是带着小脚的新女性,她周游在中国和英国之间,女儿和情人之间,她有自己的主见,世界却还没有给出她新路,不得已的时候,她总投身于男人怀抱,这也是女儿九莉不能理解她的地方。然而她执著关心女儿成长和成才,为九莉剧本演出成功而兴奋,这一个有眼光的母亲,最后仍然只希望获得女儿的真情和爱,女儿却没有给予回报。女儿的心思在钱上,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在新与旧的方式上,女儿是全新的,也是幼稚的,幼稚的情感表达甚至于从电影中学来。可是,母亲对于女儿却无能为力。母亲受伤了,在女儿的无情前哭了;女儿付出代价了,在男人的无情中“色衰”和“残废”。

在写到无情的性爱上,张爱玲始终高手,除去《色戒》而外,性爱的经济学规则也常常是她表达的重点。在她看来,婚姻就是一个女人以性换饭,以色相诱是她小说中人物常常用的手段。但在《小团圆》中,由于九莉追求“无目的的真爱”,《色戒》式的床上戏获得了深入开拓。这样说,也是要说张爱玲的审思和批判力度。在九莉和邵之雍的性爱吸引中,最初的互相崇拜和后来的无情折磨,使得床上的做爱如同他们时代战争的隐喻,一方面是文化中男人和女人的战争,另方面是现实中男人之间暴力的战争。张爱玲的写法仍然是心理学的: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着拉着她一只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佛加入了人群的行列。”九莉在下意识中知道邵之雍对她不是真爱而是控制,控制的女人越多越过瘾。受控制的身体不由自主,不由自主的身体,便会在性爱的床上受到摧残:“泥镡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着,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此时张爱玲的笔尖锐而冷酷,欲揭穿性的暴力,恰如战争“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仿佛看到她断了气没有。”这是邵之雍在他逃亡的前夜,暴力追随着他,他又把暴力释放到九莉的身体上,之后他睡着了,九莉也开始了暴力想象:“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学生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么办法。”阅读这样的性爱场景,不禁汗毛立起来。可以想象,战争年代里的张爱玲,曾经有着多么深刻而痛楚的经验。

还有进一步的暴力,似乎意味着张爱玲晚年对于自己的曾经的性爱体验抱有批判立场。小说写道,九莉在纽约怀孕四个月了,她一定不要孩子,说,最好的条件下也不要。用药线给她流产的医生满脸冷漠,疼痛时电话找不着。流产下来的男婴站在抽水马桶的水波中,似乎睁着很大的眼睛,九莉一闭眼把他冲下了水。这样的情节对于《小团圆》而言像是反讽,对应着小说结束处,九莉有过唯一的梦,梦见自己有一群孩子。从写作心理和阅读心理两个角度,这都是针扎的体验,而针扎的感受一直是九莉青少年时代的体验,是战争带给她的第一体验。如果说那个时代的女人,独立如张爱玲,也因为受制科学条件,没有办法避孕,性爱的后果常常是怀孕,这样的后果对于不想要孩子的女人而言,是可怕的暴力,是对于孩子的处死和自己身体的摧残。那么,死亡和伤痛,这又是近于战争的后果。张爱玲在这里把女人身体的生理痛苦和心理痛楚纠缠着书写,并把人类战争缩小到床上,尖锐如针的表达,也是老而益毒的表现吧。

最初的经验也是最深的,“九莉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进出几点痛泪。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了一切。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战争和死亡,张爱玲所经历的那一个时代,她在遗作中并不想解释,性爱也是。她写下一切,只为见证。并且,充满了批判,包括对于她自己。虽然她曾经充满想象,把故事精心编织,现在看来,似乎是为了给那痛不欲生的时代一点传奇想象,也为了自己活下去。这一次却不同,她好像意在传记,为了打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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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妖七七 2009-05-18 19:47:38

  对照参悟《小团圆》,不同时期的张爱玲皆会有全新面貌,原来藏的比从前的猜想要深万倍。

《小团圆》港台面世。

  “Full of shocks!”

  这是张爱玲于1976年1月3日写给她的遗产继承人及人宋淇及邝文美夫妇的信中对她刚刚完成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小团圆》的评语,彼时只有绝密阅读过小说初稿的宋氏夫妇明白她信中这“处处皆惊”所指为何、又到底有多惊世骇俗。一读之下,宋氏夫妇登时预见到小说倘若出版,势必引来漫天污言秽语甚至明枪暗箭,出于对挚友张爱玲的个人保护,宋氏夫妇建议“押后出版”,他们在回信中甚至告诫张爱玲小说如若出版“可以打得你抬不起头来”、“台湾的写作生涯是完了”,更不堪设想的后果是,“"无赖人"就在台湾,而且正在等待翻身机会,这下(小说出版)他翻了身,可以把你拖垮”——“无赖人”正是对始乱终弃了张爱玲的汉奸文人胡兰成的讥诮暗指……

《小团圆》该不该出?只有死人能评判

  “出版上合法,道德上非法”

  家族秘史、骇人情事、虐恋始末与床笫风云自然好看诱人,但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张爱玲泉下有知,到底愿不愿意被普天下的窥私者、窥淫者一探究竟、一一对号?也就是说,她情不情愿出版单凭一时意气写就的《小团圆》?如是,则宋以朗一方面助她完成遗愿,且为文学史解密增注,可谓善莫大焉;如否,就成了昧着良心发死人财的唯利小人了。难怪书一上市,在港台地区便引发“出版上合法、道德上非法”的大争议。

  宋以朗既已决定出版,势必料到扑面质疑,于是写了几千言的序文,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最大限度的合情合理。

  “让胡兰成得了意,实在不犯着”

  序中大量引用张爱玲与宋氏夫妇的通信,铺陈交待他们当初之所以不敢出版《小团圆》的来龙去脉。张爱玲起先在信中说出自己赶写出《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宁来信说他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我的传记”——朱乃胡落魄台湾时的接济者、作家、宝岛文坛三姊妹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之父——张爱玲岂能任由自己的传记出自“无赖人”之口述,所以才决定自写一部自传体小说以正视听,同时也可谓对胡兰成前作《民国女子》中关于两人恋情的一厢情愿、沾沾自喜的描述的反击,但写完了却又“矛盾得厉害”,因为以两人“爱情”经历为重心的《小团圆》一旦出版,势必引发民间乃至文化界对张及胡的疯狂议论,“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不犯着”。

  宋淇看完初稿后更是深感焦虑,“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么线,去台湾文化学院教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责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小团圆》一出,等于肥猪送上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洋洋得意之情都想得出来。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着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

  “张爱玲早已去世,什么批评都不再可能给她切肤之痛”

  1976年的政治时局与文化氛围又是何其肃穆死寂,《小团圆》虽似反击,千回百转却还是对汉奸文人的半生痴恋,所以宋淇当时怕张爱玲被“拖下水”绝非杞人忧天,他在信中着重“点醒”她说:“……官方默不作声,读者群众只听一面之词,学院派的辩护到时起不了作用,身败名裂也许不至于,台湾的写作生涯是完了……以上所说不是我危言耸听。”另外书中篇幅较多的极端赤裸的家庭隐私细节披露及性描写也与张爱玲以往作品的隐晦华美大相径庭,宋淇深恐毁掉她的“偶像”声誉,“从好的一方面说,你现在是偶像,不得不给读者群众好的一面看;从坏的一方面说,你是个目标,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恨不得你出了什么大纰漏,可以打得你抬不起头来。”

  综合以上,原本“把心一横,写了出来”的张爱玲也决定放弃在当时出版《小团圆》。宋以朗在序言中认为当时最大的隐忧就是“胡会利用《小团圆》出版的良机而大占便宜,亦不会顾虑到张爱玲的死活”,但“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胡早死,“有关他的一切隐忧现已不复存在”,政治上的敏感度亦与当年“有天渊之别”“这重顾虑亦可放下了”。对于“有毁偶像声誉”的疑虑,宋以朗深觉今非昔比,“假如张还在生,且看到现时互联网上那些谈论她的文字,她便会明白当年的顾虑是多么微不足道了”,最重要的一句是“事实上她早已去世,什么批评都不再可能给她切肤之痛”,竟有些死无对证的意思。

  宋以朗在序文最后摆出张爱玲于1993年回复给催促她出版《小团圆》的皇冠出版社编辑的信,信中说“《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会再对读者食言”,以明证她“根本舍不得销毁《小团圆》”。但无论如何,张爱玲在生前是否有愿出版此书便只有天知晓了,纵使她最亲密的挚友宋氏夫妇,至死也未敢令其问世,因其内容纵使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足以令人惊得合不拢嘴。

  《小团圆》之出版

  食得咸鱼抵得渴

  作家本来就是向人展示自己的内心,以寻沟通,也是撩拨别人的内心,以寻共鸣。因此身为作家便是有了让人观探内心的“责任”,你甚至可以说这是“食得咸鱼抵得渴”。而作家的文学遗产,亦注定是属于大众的,不能再用个人(张爱玲)的interest考虑──除非她自己把手稿销毁。正因为如此,出版《小团圆》,在道德上完全是应该的。

  ——韩子亭(香港·作家)

  死后事没法管

  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人从没有中来,再回到没有中去,你怎么管?譬如现在别人说要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我说不好不好,拍得不好我会很生气。但若我去了,拍得好与不好,我都没办法去讲话了。我只能管活着的时候,没法管死后的事情。

  ——琼瑶(台湾·作家/《小团圆》出版人平鑫涛之妻)

  拒买、拒读、拒评

  张爱玲1995年过世时,在公寓里几天没人发现,当然也不会有人来得及问她《小团圆》改好了没?决定要出、不出还是仍在犹豫?更进一步想,若以写作者将心比心,就算张爱玲生前不完全放弃出版的念头,想她也不会愿意以修改中的“未完成”稿出版。但这一切的一切,我们无从猜测揣摩,我们唯一的共同根据是她的遗愿,《小团圆》“小说手稿应该销毁,不予出版”。因此《小团圆》的出版,在法律程序上是“合法”,但在情感道义上是“盗版”,和那些被控“非法盗版”的出版社一样,都是未经授权擅自印行。作为一个张爱玲的忠实读者,在伤心难过与愤怒之余,也只能以“拒买、拒读、拒评”《小团圆》,聊表对张爱玲写作生涯最基本的敬意。

  ——张小虹(台湾·教授)

  《小团圆》有多惊人?有违人伦、溺于性爱

  亲朋好友,一一对应

  如果你能拨开张爱玲人为设置的文字迷宫与细节障碍,便会藉由《小团圆》看到一个最真实、最扭曲、最自卑、最疏离、最冷酷、最焦虑、最低下、最痴傻、最可悲,亦是最纯挚的张爱玲,所经之途是必须以极大的耐性深挖细品方可曲径通幽、初见端倪的种种细节:没落大家族内部的暧昧情事乃至不伦之恋、母亲与姑姑的惊世行径、对母亲至死不休的恨、对胡兰成卑贱已极的绝望之爱、对性从蒙昧到畸变的惊惧与迷恋、对至亲好友枕边伴侣人情世故的极端敏感阴郁排斥绝望、对“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的爱情的不死心的苦苦徒留……

  自传式小说中的各个人物虽尽是化名,但全盘照搬作者本人、亲眷、挚友、恋人等大大小小上百人的真实经历的描写,令明眼人立时便能看出女主角“九莉”即张爱玲本人,“邵之雍”即为胡兰成,“蕊秋”与“楚娣”即为张爱玲的妈妈及姑妈,“比比”即为张在香港读书时的好友炎樱,“燕山”即为张在胡之后的恋人桑弧导演,“荀桦”即著名作家柯灵,还有张爱玲的好友、另一位文坛才女苏青,以及胡兰成的诸多“民国女子”一一对应的各路声色人物……

  张爱玲自荐跳脱衣舞

  书中与“性”有关的情节尤为惊人,简直有悖伦常,香港作家迈克戏称为“张爱玲自荐跳脱衣舞”。最令人惊诧的是她对姑姑和妈妈的描写——两位勇敢到超乎想象的“旧时代新女性”在全世界勾三搭四,同时又大玩同性之恋,她俩甚至共同分享一个男人,于英国郊区湖畔三人齐乐!此外家族里的男人们都是吃喝嫖赌抽的颓废之徒,她的弟弟后来竟爱上了继母!还有种种惊人细节:张在被胡抛弃后竟查出自己患了“子宫颈折断”的难言大病,后又与桑弧有过性关系,但桑弧亦另有所爱;胡兰成与张的好友苏青上过床,之前互问对方“你有没有性病”;胡兰成与其侄女或许亦有不伦之恋;柯灵在张爱玲最落魄时竟于偶遇的公车上对她进行性骚扰,“趁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张乃颓然暗想“汉奸妻,人皆戏”;张曾在美国堕胎……

  少儿不宜,启发李安

  书中着墨虽少却极度赤裸异色的性描写亦令人面红心跳。张爱玲写九莉与邵之雍的性事,“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将九莉对性的极度恐惧与极端渴望深入刻画到淋漓尽致。其实最高潮的“儿童不宜”是在邵之雍第一次带九莉去他家过夜,“秋天晚上冷得舒服”,九莉由之雍引领着到得他家三楼一间“很杂乱的房间里”,然后之雍带门出去,房间里灯光微弱。忽然“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门”,九莉猜测是之雍有神经病的二太太,于是“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一番惊心动魄的前戏铺垫过后,之雍回来,高潮慢涨,“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简直不让最顶级的色情描写。

  所以有深入钻研过《小团圆》的港台书迷甚至认为李安在拍《色·戒》前绝对看过尚未出版的《小团圆》,否则单凭《色·戒》小说中关于性事的寥寥数语,实在不足以延伸成大银幕上那极尽痛苦却又极尽疯癫的十八般做法,甚至拍出了SM般的抵死压抑与酣畅淋漓,电影所传达出的王佳芝对性事又恐惧又痴迷的心态完全与《小团圆》中的九莉如出一辙。

  《小团圆》之性事

  远比张胡恋骇人听闻

  姑姑和母亲占的比重非常大,一开始就登场了。这里头的线索远比《对照记》《私语》等多得多,也关键得多。甚至可以说题目《小团圆》不仅指男主人公间的处境,更是指女主人公与母亲、姑姑的关系——放浪周旋于外国情人间的自私的母亲对女主人公造成的长期压力;与之监护人般相依为命的姑姑的秘密恋情……母亲、姑姑及家族堂表间奇怪的男女、女女关系,常态性乱伦,其实都远比张胡恋骇人听闻。

  ——黄锦树(马来西亚·教授/作家)

  张对性是压抑和明显的无知

  张对性是压抑和明显的无知

  。所谓的“大胆性描写”,看上去纯是“志异”,有种自外于己身的天真。我不以为她是性洁癖,只是经历太少,无知而已。书里的母亲“阅人多矣”,对于爱情的无情和多情,几乎和胡兰成如出一辙。她其实是在拿胡与母亲对照。张或许明白,最适合胡的,大约就是她母亲“这种”女人。然而张从小学到的是“走到母亲的反面去”。母亲正是张爱玲永远不会成为的女人。

  ——袁琼琼(台湾·作家)

  无一不在梦游般无情与滥交

  上至父亲、家族长辈、母亲的男友们,无一不在名媛女伶有夫之妇间梦游般无情与滥交。父不父母不母、搞三人行的姑嫂……一种不知怎么给初剥光人皮、古老的情欲找到现代性衣装或交欢礼仪的集体迷惘。

  ——骆以军(台湾·作家)

  唯有撕皮剥肉的性,才能表达这种荒凉感

  这酒池肉林般的荒凉是怎么来的?正好刚读过李楠的《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千几百种小报,通通是从捧妓文起家,专栏作家一律靠“肉稿”发达,色情小说连篇累牍,以妓女为主人公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续集又续集,百多万字足足连载了三年,作者要罢手,连报馆老板都来哀求,希望能够继续写下去,因为报纸全赖小说才得以存活。这样的上海,大概并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个烟雨斜阳中的上海滩,只是,几十年乌托邦下来,全体中国人都有种灵肉分离、本我超我互不干涉的洁白天真,自己做过的,也不大相信自己竟然会做过,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病毒,也肯定和自己毫不相干。

  有人怀疑李安提前看过《小团圆》,电影版《色·戒》里才有那样骇人的场面,但使得《色·戒》在性爱尺度上释怀的,大概不是《小团圆》里“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在座下的鞭打”那样的字句,而是那种黑沉沉、死寂寂的荒凉感,唯有剥皮撕肉的性,才能表达这种荒凉感。李安比大部分斯文扫地争抢张爱玲私有权的“张迷”更懂张爱玲。

  ——韩松落(北京·作家)

  《小团圆》的文学价值

  她不肯再做偶像,她要写一部最本我的集大成之作

  首先关心的当然是八卦与私隐——必须斟词酌句、千思万想,方能一窥究竟、对号入座。经由这样的窥淫式深究,在十分却又短暂的震惊过后,旋即产生了对勇敢到极限的张爱玲的无比钦佩之情,因为一向觉得勇敢乃是伟大作家及伟大作品的首要元素,更何况《小团圆》的文笔、技法、对白、结构在我看来都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反胜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为何非要覆上她前作所饱受追捧的华袍?她最后就是要抖落一地虱子,还要踩上一脚,碾出所有的脓血来。她不肯再做偶像,她要写一部最本我的集大成之作,一面推倒重来,一面尽释过往。可以说,没有《小团圆》,就无人能真正参透她所有的《流言》《传奇》乃至《色戒》。这是她的自救余生之作,所以至死未尽,她赖它而活,哪怕不见天日、孤绝惨死。她更不怕展示自己的极端敏感、臆想、偏激、乖戾、自卑、势利、自私乃至私处——无论身与心,又或者她本就不觉对错,只求对得起自我。文学无关对错,只在于力量。她所有的抑郁、焦虑、幽怨、隔绝、低眉、自戮,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化作人生中少之又少、却刚刚好够她活下去的痴美片梦:艳俗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她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她是如此的忠于自我、难甩天真,以至于反击到底,仍是做了这艳俗、羞涩而快乐的梦。所以她说“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所以她才取了《小团圆》这个名字,我想那是真的、她的、小小的内心团圆,而非某些人妄自揣测的对“才子佳人大团圆”的反讽。只知道反讽的作家,哪配称得上好作家?

  ——顾小白(北京·编剧/影评人)

  顾虑太多,未如人意

  如果《小团圆》不是旗帜鲜明地打着张爱玲的招牌,以小说看,这本屡见败笔的书,实难终卷。港大洋教授的嘴脸,我们早在《沉香屑——第二炉香》里领略过。作者在日本人攻打香港时那段艰难日子,《烬馀录》历历言之,读来惊心动魄。现在这两个文本衍生出来的人物,在《小团圆》中借尸还魂,可惜比起原型来,显得目光迟滞,音色鲁钝,跟读者打过照面后,留下的印象如水过鸭背,了无痕迹。

  张爱玲巅峰时期的作品,如《封锁》《金锁记》《倾城之恋》,文字肌理绵密,意象丰盈。宋淇看出《小团圆》杂乱无章,《传奇》时代的张爱玲,布局铺排的草蛇灰线,多能首尾呼应,少见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团圆》出现了“根本没有作用”的段落,可见结构之松散。其实书中应该删去的又何止一段。

  《小团圆》的叙述语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显得血脉失调。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称之为“兀自燃烧的句子”。作为小说看,《小团圆》看不到张爱玲的看家本领,但作为自传体的记叙,倒让我们认识到九莉/张爱玲寂寞、空虚、无奈的一面,既凄凉又苍凉。七巧和流苏都是虚构人物,左搓右捏,凭作者高兴。但对张爱玲说来,九莉是前世今生的自己,文笔太self-conscious,顾虑就多,难免左右为难。这也许是作为小说看,《小团圆》未如人意的原因。但作为自传体的纪录看,还是有看头的,因为,作者是祖师奶奶。

  ——刘绍铭(台湾·教授/张爱玲研究专家)

  既是一次小说的团圆也是一次历史的团圆

  简直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次啊,小说家把笔下的所有小说人物拉拢一处,哨子吹过,吊梢眼的一队,抽鸦片的一队,借人钱花人心的一队,男人柔媚女人泼辣的一队,而对抗这支人马的是谁呢?瞧,真正的梦之队,三三四阵容,二叔二婶三姑踢前场,中间跑动邵之雍、荀桦和燕山,后头是九莉和秀男、小康和巧玉。

  《小团圆》的出版,其实清楚表明了张爱玲的才华不在想象力,她的小说基本就是家族实录,而在《小团圆》中,按迈克的说法,她连自己的生日星座都懒得虚构,所以我们有百分百理由对全书作索隐研究。而索隐的最终意义,当然是在邵之雍出场后才呈现的。多少年过去,多少恨过去,张迷也好,胡迷也好,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问,她到底怎么看他?

  让我们接受人民群众的趣味吧,老实说,《小团圆》在今天的出版,讨论遗嘱或背叛,讨论小说艺术或价值都意思不大,这本小说,最大的创新就在于它有力地发展出了和人民群众的关系。《中国的日夜》中,张爱玲嚷嚷说“我的人民,我的青春”,那是虚的,但《小团圆》中一个细节记载说,她被人问道,识不识字?让当时特别渴望融入人民群众的九莉感到一阵惊喜,这是实的。因此,就用最朴素的方式接受《小团圆》吧,韶华老去的张爱玲已经没什么野心,前前后后出场的近百个人物,既是一次小说的团圆,也是一次历史的团圆,而在张爱玲历史中过往来去的那些辛酸往事现实人物,也在这里完成终极见面,难得的是,小说结尾记录的是她只做过一次的梦:青山木屋蓝天,阳光下满地书影摇晃,松林中出没着好几个小孩,都是她的。然后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

  张爱玲说:“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反正我挺感动的,我觉得普罗能接受这样的爱情,其他的,就用草根的方式暂时睁一眼闭一眼喽。

  ——毛尖(上海·作家/影评人)

  撰文、编辑/许涯男





---此回复由醉妖七七在2009-5-18 19:51:1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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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3
古桥听埙 2009-05-18 21:26:33
七七辛苦啦 
看张爱玲的作品时常有一种,扯下羞耻布,面对赤裸裸的人生,社会,身体,灵魂,的酣畅淋漓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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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4
冰帆 2009-05-19 11:29:32
谢谢七七的解读,我也正在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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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5
2012-03-01 07:3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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