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了

   
    正是樱桃上市的季节，街上的小摊上、超市的水果柜里，都一溜摆开，红彤彤一片，品种也多，个儿大，颜色深，晶亮、剔透、抢眼。不知是如今各种水果吃得多了，还是感官变得迟钝亦或是挑剔了，总感觉这些樱桃吃起来不够味纯，不够香甜，远不如儿时所吃到的樱桃那样有种甘醇的味道。

    小时在故乡，每当春风暖融融地吹来时，最先报信的便是我家房后的一畦菜园子。各种小草早早就探出了头，鸟儿们也争相叽叽喳喳，把向北的窗户推开，那些绿色便豁然闯入眼帘。经历了一冬灰苍苍与白茫茫的视觉，这时不知有多么惬意和舒服，尤其是那一大片樱桃树由鲜嫩的叶片片到打苞的花骨朵，令我们舒畅不已。

    那段时间放学后或星期天，父亲便叫我们去房后的菜园里用铁锹把土挖松，培成垄，好用来种小白菜和小葱。我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乐不颠地去挖，这个季节一切都染上了快乐，我们也变得爱干活，泥土温热的气息和着草儿的清香以及樱桃树上小蜜蜂的嘤嘤嗡嗡，成了一曲醉人的春日协奏。挖得累了时，弟弟就像是跳进了刚解冻的河水里撒欢的小鸭子，索性就在黑黝黝的松软的泥土上打几个滚，我则爬上几级不高的石阶上面的一块菜田，靠西面便有一大蓬茂盛的樱桃树。樱桃树有几十株，密密地簇拥在一起，想必都同是一个根上发出来的。我仔细地数着粉白色的花朵，哪里还数得过来，好像仅仅是一夜春风，它们便哗然绽开，争先恐后地开放。点点小花儿薄如蝉翼，娟秀又清新，一阵温暖的微风拂过来，它们便兴奋得前仰后合，忽闪着小脸儿，就像我暖暖的、痒痒的、切切的心儿，喜不自禁。

有一首歌中唱道“樱桃好吃树难栽”。我不知道樱桃树是否难栽，从记事起我便知道了房后有这样一丛樱桃树，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它们也一天天壮大起来。曾有人说其实樱桃树很“贱”，吐一粒籽在地上，它就可以发芽生根，但这话我不太相信，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樱桃，吐了无数的樱桃籽，也未见它成燎原态势，全村也只有寥寥几家有樱桃树的，野外更是没见过一棵。

    天天盼，夜夜盼，每日放学后甩下书包便房后园子里瞅，直盼得花儿纷纷凋落，樱桃坐了果，从火柴头大小的樱桃果一直盼到果上没有了绿绿的小毛毛，果实也有手指肚大了，白色的透明的樱桃像女孩儿光洁的脸蛋，一天一个样，一天洇上一点红。这时白里透着点红的樱桃便可以吃了，只是稍有些酸涩，但不用担心，一个冬天几乎没吃过什么水果的我们完全可以下咽，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于是，不管是中午还是下午放学，我们总要冲到樱桃树下，从密密的枝间寻找那几颗早熟了的果实，小心地摘下来，放到嘴里，轻轻一咬，芳甜的液体迅速渗透到每根神经每个细胞，我们顿时精神大振，口水旺盛。仰着脖子，累疲了双眼，仔细搜寻，等到确定再也找不见了时，才发觉脖颈几乎都硬了，胳膊也是举得又酸又麻。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第二天再兴冲冲是往房后跑，母亲便在后面嚷，埋怨我们把长出不高的小菜给踩了，这话一点都没进我们的脑子，我们的心思都在那丛樱桃树上呢。

    没有几天，樱桃便大势地红了起来，让我们吃都吃不赢。树顶上的最先红透，一串串，密密匝匝，把枝都压弯了，在阳光下红得耀眼。弟弟便叉开两脚，蹬着两边并不粗壮的樱桃树干爬到高处，用手拽过果子密实的一枝，另一只手一撸，连叶子带碎枝一大把，粗略捡扔一些枝叶，便一并塞进嘴里，连樱桃核都不吐就咽了下去，接着又去挑另一枝，松开的枝上还残留着被他连撸带扯挤碎了的果实。我埋怨他浪费，他不以不然，胡乱地吃了一阵后，嘴丫子、腮帮子上全都是红的，还有一些细碎的树叶片。然后他便在上面帮我往下压枝，压低了，我便扯住，于是也可以摘到树梢上红透的吃了，格外的香，格外的甜。

    除了我们喜欢吃樱桃，还有几位客人也嗜樱桃如命，几乎天天来。这些小客人便是——松鼠。我家菜园的尽头便是一座小山，松鼠们每天便从那里如约而来，有时我们正吃着，便见几个小黑影敏捷地一闪，窜上樱桃树。这时我们便停止了动作，大气都不敢出，看它们悉悉窣窣地在枝叶间蹦来跳去，用两只小前爪捧住樱桃快速地翕动着小嘴吃着，还不时地用漆黑锃亮的小眼睛瞄我们，直到它们旁若无人地吃饱了撤离。我爱极了这鬼鬼祟祟的小东西，尤其是那棕黄相间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多想轻轻地摸一摸啊。于是我央求弟弟等下一次它们再来时能抓住一只给我摸摸。第二天它们又来时，弟弟便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们，可是没走几步，这些鬼机灵便一溜烟地跑了，后来连续几天都没成功。弟弟说抓不着，它们太精了，再抓它们就不敢来吃樱桃了。不抓了，你也不许吓唬它们。

    我们家西面的隔壁住着一户姓季的人家，老两口都有六、七十岁，生了八个儿子，孙子孙女一大群，大多和我们年龄相仿。我们家的樱桃树紧靠菜园西侧，而菜园与季家的菜园用一排木栅隔开，樱桃树几乎有大半的枝都伸过了他们那边，年年这个季节，他们家的那一伙小崽子们便一哄而上，吃那边的樱桃。开始时我们还会赶他们，父母便训我们不可以那样做，说咱家的樱桃吃不完也都烂了，他们家没有，让他们吃。父母也不允许我们越过栅栏去西边，怕踩坏人家的菜。其实爸妈不说我们也不敢过去，因为他们家养了几箱蜜蜂，就离樱桃树不远，这个季节蜜蜂一群群穿梭似的飞进飞出，忙忙碌碌的勤快着呢，我们怕挨蜇。不过这群劳碌命的小蜂儿每年辛辛苦苦酿出的蜜浆，都会在深秋时节被它们的主人割下来，并且有满满一罐头瓶子又浓稠又金黄的蜂蜜都进了我们的肚子，我们也年年盼邻居家在秋冬时节某一个晚上传来噪杂的声音，那一定是在割蜜了，而且第二天便会由老太婆送过来一大瓶子，沉甸甸的。

但是有一天我们都相安无事地摘樱桃吃时，只听那边“咔嚓”一声，季家的一个小孩把树枝给折下来了，弟弟便警告他们再折树枝就不让吃了。过了不一会儿，又更脆地响了一声，弟弟操起一块石子便掷了过去，就听那边立刻传来了尖利的嚎叫声，顺着树的缝隙，我看到了那个叫小波的小子捂着眼睛，血从脸上直淌下来。我吓坏了，拼命地喊妈妈，母亲闻声跑了上来，把小波带回了家里，擦拭干净后发现石子正中眉骨，翻开一个小口子，差一点就打到了眼睛。母亲忙不迭地给小波上了云南白药（那时就我们家有一小瓶云南白药，村里好像很多人都知道我家有这种药，一有皮肉伤的就来上药，后来全被他们给用光了）。止住了血后，母亲便牵着小波回去，并向小波的母亲道了歉，小波母亲刚从外面回来，虽然面露不悦，但也没过多责问。母亲掉头找弟弟，可他早不知跑哪去了。父亲晚上回来听说后，生平第一次打了弟弟，边用藤条抽他的屁股边训斥你要把人家的眼睛打瞎了怎么办？是樱桃树重要还是人的眼睛重要……弟弟怒视着父亲，一声不吭。孩子终归是孩子，单纯明净的思想是不会因这次风波而蒙上一丝尘霾的，大家又一如既往地凑到樱桃树底下吃樱桃了，不过弟弟低声威胁：“谁要是再折枝我就叫他脑袋开花！”隔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一声怯怯的问：“不是故意的算不？”弟弟答：“不算！”

    前街一位婶婶（母亲让我管村坊里所有比她年龄小的妇女都叫婶婶）大肚子，母亲说她怀小孩了，想樱桃吃。于是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摘了一中午的樱桃，用布兜装好，最后还把沉甸甸的挂满果实的树枝给折了下来，说更好存放，给人送了去。弟弟望着被母亲“扫荡”过的樱桃树，气得直嘟囔：“这狼呛的‘大彪子’（傻的意思）妈，什么东西都给人……”每一年的樱桃其实都是我们吃的少，别人吃的多，母亲总是抽空摘些送给街坊，因为毕竟是一年中乡下最先成熟的水果，让久经了严冬的邻人们都尝尝鲜。

    父亲几乎不到后园里摘樱桃吃，我们喊他，他只说没闲工夫去摘吃，每年的樱桃旺季时，爸妈也只象征性地尝几颗。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摘了一些汁液饱满的樱桃回去，用干净的纱布包住往外挤汁，红通通的果汁挤了满满一大茶缸，然后把茶缸放进新汲上来的井水里，放在阴凉的地方。傍晚爸妈收工回来，正是饥渴难耐时，我便兴致勃勃地端上了樱桃果汁，红红的果汁丝丝地透着凉气。爸妈惊喜地夸我，推让来推让去，母亲先甜甜地喝了两口，说真解渴；父亲也喝了两小口，直说好喝，最后那些都被爸爸“逼”着妈妈喝掉了。我喜滋滋地看着爸妈脸上流露出来的幸福神情，心里甜极了。从此我和弟弟经常摘好半天樱桃舍不得吃，留着自榨樱桃果汁，给劳累了一天、忍受烈日暴晒的爸妈喝，直到樱桃过季没有了。

    这一方小小的菜地，这一蓬茂密的樱桃林，这一方儿时的乐园，给我们单调的童年注入了多少的乞盼，又给我们增添了多少童稚的乐趣。那时，更多的时候，我站在房后高高的梯田状的菜园里，不是为了吃樱桃，只是静静地站在婆娑的树影里远望，望村里茅草的或者是青瓦的房舍伫立在大山的怀抱里，袅袅的炊烟和着闷土豆的香气在小村上空缭绕，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和一两声犬吠；有风儿轻轻地从耳朵边滑过，在树叶间飒飒地响着，榛柴杆与柞树叶亲昵地摩挲着，私语着；母亲蹲在菜地的垄沟里拔小葱间生长出来的杂草，阳光和汗珠在她的发间跳跃着……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祥和。尤其是正午时分，总有一只苍鹰平展双翅，印在又高又远、水一样蔚蓝的天空上，久久，久久地，一动不动，像是岁月凝固了的印记，就那么长久地俯瞰着大地，俯瞰着苍茫人寰……感觉有一种激动又喜悦的情愫在小小的身体里荡漾，冲撞，又是那样的让人愁肠百结，就因了那份无以名状的感觉，因了那份深深嵌进灵魂中的美的情境。

    如今，母亲已不在，亲人离散。故乡的樱桃依然年年红透这个时节，年年酽浓了的还有我们日益繁茂的相思。何时，还能再站在樱桃斑驳的树荫下，采摘那鲜艳欲滴的樱桃，聆听故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