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从绵阳巡视归来,刘备心地十分开悦,入川未及一载,这益州便有了百废俱兴的气象。天府之土,当真如诸葛亮在隆中时所言,美不胜收。
来至厅中,喝了侍者递上来的蜜水,将嘴抹了一把,“去,请军师来此议事。”
侍者一边帮他脱了外衣,一边满脸堆笑地回道:“回左将军,军师今日不在成都,前些天与黄公衡等到都江堰去了,说是带着人重绘图谱,兴修水利。”
刘备怅然地微叹了一声,“我来了,他又走”。
“哦,左将军,董大人现在府上呢,若不然找他来问问府事。”
刘备听了,连连摆手,“不用了,待军师回来,速告我知。”
侍者答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刘备又追问了一句:“阿斗这些日子听话不听?”
侍者停住脚:“哦对了,忘了回将军的话,大公子从荆州来了几天了,一直陪着阿斗公子,阿斗公子这几天快活的很呐。”
“封儿?”刘备扭着头,“他来干什么?”
“哦,没事,说是想念左将军了,特来看看的。”
刘备低下眼睛想想,挥手让侍从退下,自己迈步出了厅,径奔后园去了。
桑荫之下,刘封正手把手地教刘禅射箭,十余步外的树下挂着一个特大的靶子,几支箭零零落落地插在最外边,还有不少掉在了地上。刘封耐心地把着刘禅的胳膊,刘禅的小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只听“吱”的一声,一箭又飞了出去,却蹭着箭垛子落到了地上。
刘禅挣开了刘封,“不来了不来了,我不要玩这个!”
“阿斗,为兄给你射一箭你看。”刘封从阿斗手里接过箭,笑着对阿斗说:“愚兄不射这个垛子,看天上的那只鸟了吗?”
阿斗傻里傻气地一抬头,未等看清,一支利箭便脱弦而去,一只五彩的小鸟应声而落。
阿斗羡慕地睁大了眼睛,“哥哥好武艺啊。”
“是啊,哥哥的箭法高,你为什么不学?”刘备背着手走了过来。刘封和刘禅都过来施礼。刘备看看那只鸟,“什么时候来的?你二叔好么?”
刘封满脸带笑:“孩儿是头五天来的,二叔那里一切都好,父亲放心吧。”
刘备点点头,“好好的,你来做什么?”
刘封眼巴巴地望着刘备:“父亲,二叔说,父亲得了益州,也让孩儿来看看,若是父亲想让孩儿留下,朝夕侍奉,孩儿便不想走了。”
刘禅一听,高兴得拍着手说:“封哥别走了,陪我玩。”
刘备笑了笑,“嗯,斗儿也是应当有个人陪陪才是。”刘封面上绽出了一朵花。
刘备又思虑了一时,“嗯,这样吧,你先住着,待我与军师商议商议,看看在成都,给你安排个什么差使历练历练也罢了。”
“是!”刘封兴奋地跪下,向刘备叩了个头。
“去吧,去玩吧。”刘备满面慈祥。看着刘封拉着阿斗转身高兴地走了。
正此时,侍卫气咻咻地跑来,“回,回主公,军师将军回来了。”
“嘿!”刘备高兴地一拍手掌,“在哪里呢?”
“在,在您给军师安排的别院呢。想是累了,要歇一会儿。”侍者一边走一边说。
刘备脚步如飞,边走边吩咐:“去告诉司厨,弄点好酒,军师最爱吃的糟笋、还有我爱吃的雉鸡都要。”
侍者答应着,一溜烟似的去了。
刘备悄无声息地进了别院,对着仆役们摆手,表示不让惊动,仆役们躬身退下去,刘备就自己小心地走进去。
果然诸葛亮在榻上小憩。当地下的宝鼎中焚着梦甜香,一旁的衣架上挂着鹤氅与纶巾,白羽扇安安静静地躺在案上。
诸葛亮背向外,面向里歪着。刘备轻轻走过去,探着头看。
只见眉如远山舒展,睫似浓荫低垂。鹤息不闻响声呼,真似仙子瑶台醉。
刘备看着时,便不知不觉坐在了榻边。伸手想推醒了他,却又十分不忍。忽地心生一计,便轻手轻脚地合身倒在他身边,脊背相贴,只觉得那后背上像是被雷电激着了一般,心也不知为何突突跳个不停。饶是他如此小心,一向睡得轻的诸葛亮还是醒了,想翻身却动转不得,回头一看,唬了一跳,腾地坐起了身子。
“主公?”
不满地看着笑嘻嘻地刘备,边施礼边下地,“真个是睡个安稳觉都不行了,早知道主公也回来了,我就回府去了,原想着稍息片刻,起来在此办理几桩要事,咳,硬是让主公……”
刘备借机拉住他的手,“你睡你的嘛,只不过听下面的人说你回来了,我也是方才回来半日,不想就这样的巧,想来看看,见你睡了,不敢惊动,又有要事想着和军师商议,不想我也乏了,倒在你身边睡着了,军师不要见怪,不是成心的。”
诸葛亮望着他摇头苦笑,吩咐人煮了茶来。坐在案前愣了愣神,又让人用冷水浸了巾子擦脸,刘备坐在一旁看他这半月余未见,倒像是清减了不少,自己倒平白的扰了他的觉,心下有些悔意。
讪讪地站起了身,“军师好生歇着吧,备……备少时再过来如何?”
“主公端地是戏我不成?”诸葛亮笑着拉住刘备的手,“将我叫醒了,又不说正经事,这是存心呢。”
刘备顺着他的手坐下,正对上他的脸,“原是有事的,可是一见了军师,倒忘了。”
诸葛亮的唇角闪过一丝笑,用羽扇推开刘备的手,“那就让亮向主公回禀去视察都江堰的情况,待我说完了,主公也想起正经事了。”说着不等刘备开口,便命人取来了箱子,开了拿出几卷轴册,一一摊开到了案上。
刘备见是正经的公事,便也不再说笑,而是凝神细听。
君臣两人各自叙了这半月的外巡情况,又顺带着叫了府中的主簿问了府中的大事小情,不想大半天就过去了,眼瞅着掌了灯,刘备命摆酒与诸葛亮小酌。
酒未上齐,刘备不经意地说,“封儿回来了。”
孔明歪着头,“大公子来了?”
刘备点头,“唉,二弟说我进了川,让封儿来此早晚扶侍,照拂斗儿,也学些个治国的本事。”
“大公子不回荆州了么?”诸葛亮执起酒壶为刘备满了一杯。
“我看,就不用回去了吧,在这里安排个差使历练历练,封儿自幼学武,为人刚猛,让子龙与翼德善加教导,日后定是军中一员上将。”说着,刘备用筷子点着一张碟子,“看,我给你留的,糟的新笋……”
诸葛亮点点头,夹了一口,却像是怀了什么心事一般,“也好……那来日,就让大公子往翼德帐下,做个典军中郎将主公看可使得?”
刘备用力点着头,“嗯,就依军师吧。”
他端起杯子,却见孔明仍愣愣的,便凑近了些,“军师……军师?”
“嗯?”诸葛亮一惊,回过神来,笑了笑。
“这一走半个月,军师可曾……”说着刘备倒先红了脸,诸葛亮嚼着一块糟笋不解地看着他。
刘备将酒抿入口中,含混着说:“可曾想我?”
停了咀嚼,诸葛亮也执起酒盏,向刘备做了个“请”的姿势,却未言语,将酒一饮而尽。
呆了良久,刘备心里一阵狂喜,竟不顾一切地揽住,“孔明,这么说……”他一双热切的眼睛充满了怀疑的盯着诸葛亮。
“主公……”也许是酒的缘故,诸葛亮的脸有些红,他没有回避刘备的目光,只是轻轻说,“若卿是个好孩子……或许……,能代替我圆了与主公的缘份……”
“可他不是你呀……”刘备有些哀求似的,“孔明还顾忌什么?这七年,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好不容易占了益州,我们何必要这样……,藏藏躲躲?”
诸葛亮垂下头来,“主公可曾听说过侍奉寝席的股肱之臣?”
刘备松了手,颓丧地挪开,屋里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滴漏声格外清脆。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是傻傻地对着案上的美巽发愣。
“唉……”一声叹息,诸葛亮执起玉壶来又为刘备满了一杯,轻声道:“主公的心思,亮岂不知?”
刘备接过酒,抬眼望着他,面上满是无奈的笑意,只听着他还要说些什么。
“亮亦非无情之人呐……”
“孔明……”刘备轻轻地唤了一声,眼睛里涌起一阵潮湿,“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
诸葛亮自嘲地一笑,“我若再不说,主公言语试探,百般的好意,还要到何时,毕竟益州初定,不似在荆州了……”
“那么撇开君臣之道呢……”刘备看着案子上的银盘,痴痴地问。
“可惜的是,主公与我都不是草介寒民……记得当年主公曾在我的草庐中亲口对亮说,要复兴汉室……”
“好吧好吧!”刘备摆着长胳膊,执起酒来,眼泪却顺着鼻翼滑下来,脸上却笑着,“我刘玄德亦非无赖之人,只不过,……”他说着,死死的拉住诸葛亮的手,“下辈子,别做我的军师,”
“嗯?”诸葛亮不解。
“做我的老婆吧!”说完,不待他答话,便大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又用力拍拍诸葛亮的肩,猛一起身,“走了!”
“主公!”诸葛亮却忽觉得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刘备站住了,回过头望着他。
诸葛亮一眼未眨地望着,小声,但坚决地说:“只是想让主公知道,亮……是在意主公的。”
刘备的眼睛再次地红了,笑着向诸葛亮点点头。很慈爱地眨眨眼,“好生歇息着吧,放心,你主公不会让你失望的!”
脚步声远了,却仿佛把诸葛亮的心思也带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