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迟迟，江山和丽，微风吹拂深草远芳。六月的锦官城，安静得只剩下些微温柔的江水声。诸葛亮在百官离去之后慢慢地走出了宫门。天色难得这般晴好，诸葛亮想着，揉了揉跪得酸疼的双膝。他已经很久，或者说从来，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了。相府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他顺着街墙信步走去，玉雕般的手指蹭到了石砖上青翠可爱的苔藓。

诸葛亮回府换下孝服，纵使他着白衣比什么都好看。铜镜中年将不惑的男子依然秀削而俊美，几夜未眠并不能使湛然的眸光黯淡。他习惯性地微微展眉而笑，并不是欢愉，却在转身之间看到下人们神色之间的赞叹。忽然就想到那个能言善论的秦子勅，曾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为民生计，丞相还是不要穿这过于华美的蜀锦了，”随后眨眨眼“否则蜀中锦贵矣。”

得去牢里看看他。诸葛亮想着。

脆楚的脚步声轻敲大狱晦暗的长廊，仿佛水滴坠落空阶。清瘦的年轻男子背向门楣适然而坐，语声娴静：“喔，丞相来了。”

“子勅，可还安好？”

“劳丞相挂怀，宓自是安好，就如同今日的天色般安好。就如同……这河海清晏川蜀之地一般安好。”秦宓回过身，明亮的眼中有着隐忍的激动。

诸葛亮浅浅地笑，风华静好，尽管并不是欢愉。

“如此，亮便放心了。给子勅带了些吃食用物在这里。亮回去了。”

“丞相！丞相就没什么想对宓说的吗？”年轻的声音透着几分焦急。

“哦？说什么？亮想说的，子勅都知道。”诸葛亮于是回了身，在秦宓对面坐下，“倒是子勅，有话想说吧。”

秦宓一怔，叹道：“宓不曾想丞相竟不竭力去阻陛下东征。原以为，最不想陛下东征的便是丞相了。”

“我是不想。子勅说的对。可是，君命已下，事成如此，你我还是……”

“——托辞，”秦宓斩截地打断诸葛亮的话，“丞相岂是这般软弱之人？况我们是何人，丞相又是何人？以陛下待丞相之情意，以陛下敬丞相之信笃，丞相一定要劝，陛下断不会就去。而百官进谏，却有何用？丞相既能筹划百官进谏，自己却不深置一词，以宓观之，丞相实不欲劝耳。然亦深知丞相不欲东征之心非虚。”尾音困顿，犹豫着湮没在淡淡尘埃里。

诸葛亮沉吟不语。秦宓就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丞相的眼中忽然有了他看不懂的波光流转、读不出的情愫萦绕。秦宓皱了眉，起身走到牢房唯一的小窗前。日光微醺，整个锦城都微微地放着明媚的光。是面前的这个人，季汉的丞相，运筹得川蜀山河无恙，日月悠长。可他怎会，怎会，只淡淡地说“孝直若在，当使陛下不意东去”？

“因为有些事，亮……是不能劝的。别人皆可劝，但是亮……亮不能。”

秦宓无声地看着他。

“与吴大战，是迟早的事了。当日关将军哀讯传来，亮便已知。而今翼德将军又身死人手。陛下以仁德信义著于四海，若不报刎颈兄弟兼之功勋名将惨为暗算不可瞑目之仇，反温颜求好，拱手而让荆襄九郡，岂不为天下人所诟骂，岂不寝食难安自愧欲死？况我季汉今日，已远非昔比，只要不全力攻吴，北方也不足甚虑。汉中一战，致使曹军至今仍在休整，虽还有中原各州驻军近三十万，但各州原是朝廷之军，人心不一，将守盘算，均是老病残弱；曹操有心趁火也无甚力。与吴交战，虽与大略不妥，但既已不可避免，自应相机行事。出兵东吴，我季汉兵强械精，川蜀粮丰马壮，此番又是吴鲁莽理亏，孙权亦知大局，自然比先前修好之意更甚，所以结果当亦未可知。”

那声音，温楚轻渺，却也沉敛而坚定。

秦宓听得入了神，不由得咂嘴笑叹道：“丞相果然总是能让人心安啊。丞相所言，其实件件都是为难事、艰险事、最上境况事、如履薄冰事，然而就这样从丞相口中娓娓道出，楚楚铺排，无需再竭力安慰呼喝、宣扬张鼓，便自有力量千钧，可消却万千烦难，可拆解冗杂利害。如此，宓安心。”

“哦？子勅既以亮所说为为难事，如何就安心了？”

“因为丞相向来善为为难事。丞相隆中三策，本就是做最上境况之想，不仅行之艰难无比，且一步差错便可能全盘皆崩。而今不仅实现两策有余，且比那时之所能望还要优待。丞相向来善为为难事、艰险事、最上境况事、如履薄冰事，善寻引北辰于暗夜，善铺排大道于荆棘。如此，宓何以不安心？”

诸葛亮静静地笑。“子勅能言善论。”

“不及丞相。然则丞相方才所说，是此事既成之对策，却回避了宓先前所问。丞相素不轻宓年少狂妄，以国士相交，故敢请丞相说说心里话。”

诸葛亮略带诧异地抬眼望着他，良久，阖了双眸微叹：“子勅如此执拗诚恳，那亮，不妨说说心里话。唉，乱的很。”

“亮知子勅之言不差。若亮以死相谏，主公纵然违心流血，也定然会听。这一点，亮……比子勅笃定，但却不是因公义能如此。正因深知，亮，不忍劝。”

“子勅有无想过，既然民贵君轻，为何要忠君爱国，而非忠国爱君？那是因为，国之所望，必有寄托，托于多方，则互不和。即使所托人人皆有才识秉公心，也是各行其是互阻行路，定致公器蒙尘、无谓风波。但你可知治世之路虽不同，甚至一时交错相悖，却只要明择善路，持之以定，皆能同归坦途。因而忠君爱国。忠君爱国，爱之在国，便要忠之在君。”

“主公与亮，千古遇合。亮不能以私意劝公义，亦不能以歧见废忠心。反复思忖，令百官力谏，而亮来做主公最后的屏障。无论如何，不能使主公……孤绝于庙堂。此乃以公义劝公义，以承顺全忠心。至于亮说‘孝直若在’，是因为他比你们能劝动，而且……怎么劝，也只是公义。”

一时间，牢房寂寂。隔日的积水洇湿了斑驳的墙角，渐渐凝聚成一滴颤颤彷徨的微光，“噗”地下坠，埋身于枯草，仿佛谁人终于迟来的泪。

“丞相，若东征有所失利，丞相就不怕……朝野上下，甚至百年之后，世人不明就里搬弄是非以此诟病您吗？丞相本乃百世垂范，为了陛下为了季汉已是殚精竭虑，还要去挑起那纷扰物议，您……”秦宓颤不成语，双目落泪。

诸葛亮缓缓睁了眼，温和地微笑，风华静好。是欢愉。

“子勅以为，亮该怕那几多流言？说了这么多，亮都口渴了，来。”诸葛亮掀开食盒，拣出一双铭金暗纹的铜爵，斟了酒。“吾择生时，河海清宴；不择死后，青史空名。”

秦宓深深地望着他，如同仰望神祇。不，不是神祇。神祇是容不得半点亵渎却总是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秦宓端了酒爵，猛地仰头咥干，呛得眼泪都流出来。可看他，却只是静静啜饮，风仪一如寻常。

丞相此人，外如水和，内如酒烈。

“宓惶惶然活至今日，始知何为忠君爱国，何为大道君臣。惭愧不胜。谨受丞相教诲。”秦宓肃然而行礼。诸葛亮半避了这一拜，轻声道：“子勅，我去了。你……忘了我今日说的话吧。”

秦宓点点头。诸葛亮垂了眼帘，敛衣欲去。

“丞相！丞相可否告宓最后一言？”那颀长的背影止了步。

“丞相果真没劝陛下一句？”

一时静寂。

“……我只对主公陈说，若攻吴需檄文如何、战略如何、兵马如何、随员如何、器械如何、粮草如何、成都政务如何、北面防守如何、庙堂邦交如何。不知子勅以为，算劝不算。”声音从晦暗的廊下远远传来，干净的仿佛晚秋的日光。

秦宓长跪于地，恭恭谨谨地行了一套完整的叩拜大礼。

诸葛亮侧过身，玉冠温润，眉目俊美，乌发恍若夜色。滚了暗纹的软袍如同微云流水，腰间垂下莹莹然的玉佩。他绰然向前走去，走进那堆叠成山的兵马账簿、粮册竹简，走进那温婉秀丽的锦色山河。千百年后，斑驳的青史，将这一刻的无怨无悔，只隐秘地零落在窄窄的字里行间。

【分下来了于是贴回来。。。老师给了90分嘿嘿~当然我交上去的时候把部分花痴片段剪掉了XD】
---此帖由流波浅吟在2014-5-5 14:23:54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