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我舅舅是我母亲异父同母的哥哥。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冯长青，与那个样板戏《红色娘子军》男一号英雄同名。然而，他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与际遇。贯穿我舅舅人生际遇的就是一个字：屈！屈得是他半生蒙冤，受尽苦难。

     我舅舅生性老实，与世无争，远离政治。然而命运偏偏与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身不由己地被卷进政治旋涡。这旋涡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他只能随波浮沉，任由宰割。事情最早缘于解放前，那是人民解放战争即将取得全面胜利的年代。舅舅在一家企业做财务工作，与他同一办公室的一个人是国民党党员，并且在国民党区党部任职。那时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摇摇欲坠，他们拼命招兵买马，如果有人能介绍人加入国民党，介绍人就会得到一笔奖金。与舅舅同一办公室的那位国民党员大概是为了得到那笔奖金吧，三番五次动员我舅舅加入国民党。我舅舅说：“我这人对政治不感兴趣，只求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那人见劝说无望，便利用在国民党区党部供职的便利，偷偷为我舅舅填写了加入国民党的表格，还填写了一张委任我舅舅为国民党区党部书记的委任状。那时的“书记”其实就是“文书。“这小子弄妥这一切后，高高兴兴地领了奖金，而他的所做所为我舅舅的半生蒙受冤屈埋下了伏笔，我舅舅却浑然不知。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舅舅首先受到冲击，被打成牛鬼蛇神，受到批斗。当时倒不是因为历史问题，而是因为他的宗教信仰。我舅舅一向信奉基督教，是当时铧子基督教会的会长。不久，斗争的大方向转到对走资派的夺权上，无暇顾及我舅舅这类人，他算是躲过了这一劫。时间到了1970年夏天吧，那一天全学校停课，师生们都到南山大市场参加公审大会。我那时正念五年级，也带着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参加大会，跟着一起振臂高呼口号。忽然，一个严励的声音响起来：“将历史反革命冯长青押入会场！”一辆大卡车缓绘驶入会场，我看到舅舅被五花大绑，一边一个持枪的民兵按着他的头。他的脖子上挂着白色的大牌子，上面是粗重的毛笔字：历史反革命冯长青。听着宣判道：查冯长青曾任国民党区党部书记，长期与人民为敌，罪大恶极，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监外执行。班里有名嘴快的同学大声说：“冯长青就是范猛的舅舅！”他的话音刚落，全班四十多名同学的目光刷地集中到我身上，目光里有敌视，有蔑视，有幸灾乐祸，都折射着一样的意思，你就是历史反革命的外甥啊！这样的目光下，我真无地自容！

     本来我所在班的班主任对我还不错，很欣赏我的绘画才能。今天让我画个学习园地，明天让我搞个课程表，态度上也很和蔼可亲。可当他得知我舅舅是历史反革命后，马上与我划清界限，对我冷若冰霜，拒之千里之外。我问他：“老师，课程表还做吗？”他冷冷扫了我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不做呢，可是不用你做！”于是我知道了，做为历史反革命的外甥是连做课程表的资格也没有。

   舅舅判了刑后，监外执行的所在地是原烟台煤矿运选厂，在那强制劳动。后来运选厂邀请我为他们的大批判专栏画宣传画，我经常能看到舅舅。他穿一身工作服，右胳臂套个白色的袖标，上面写着：“历史反革命冯长青。”看到我，他的目光能多停留一会，闪出一丝丝关切，从不与我说话，不停地做着活计。有一次，我从厂革委会的小楼上画完画下来，感到胃不舒服，便倚在楼梯旁呕吐了。在一旁做活的舅舅看到了，向我投来关切.忧虑的目光，似乎想过来，但犹豫一下，终于没有过来。

     1978年，舅舅的冤案终于得到平反昭雪。原来当时的群专组在我舅舅档案里看到了那张国民党区党部书记的委任状，他们以为这书记一职最起码得是科级干部，所以据此将我舅舅定为历史反革命。而根本不知道有这一纸委任状存在的我舅舅却为此蒙冤受难，连做人的最基本权利都被剥夺了。这也说明，一个没有强大法律保障的社会是多么可怕。如果当时的办案人员有一点起码的知识，有一点对人的责任感，如果人们的思想不为阶级斗争理论所左右，或许舅舅的悲剧就不会发生。所幸的是，我们国家，我们的社会制度在进步着，舅舅悲剧发生的土壤越来越少了。我相信，舅舅那印满屈字的灵魂得知这一点，也会感到欣慰的。